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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金枝 第17节

    一阵阵血气往上翻滚,柔嘉攥紧了帕子,掌心已然掐出了血印。

    她不信,这宫里没一个人会说实话。

    她低着头摸了摸桓哥儿汗湿的额发,轻轻吻了一下,才转身掀开了帘:“我没看错,这的确是痘疮,嬷嬷若是不信,大可去叫太医来。”

    她说着轻轻叫了一声染秋,染秋见她如此执着,当下便也大半信了,连忙起身想要出去。

    但她刚想踏出门,两个不知从哪里来的太监忽然堵住了她的去路。

    染秋也明白了。

    此时,嬷嬷收敛了笑容,看似好心却不容置疑地说道:“公主,您大概是病糊涂了,这明明是天花,怎么会是痘疮呢?太医已经来看过了,您还是不要再胡说了。您的婚事不是快近了吗,听说太后娘娘正派了尚仪局的嬷嬷来教导您,您还是快些回去准备婚事吧,六皇子由我们带出去照顾便好。”

    “带出去,你们要把桓哥儿带去哪里?”柔嘉微微发抖,这才明白她们的真正意图。

    “公主,您年纪小不懂,这天花可是会传染的,宫里还有五皇子在,万一将这病传染给了五皇子,那可是谁都担待不起的大错了,所以六皇子自然是要挪出宫去的。您放心,我们都是照顾过三皇子和四皇子的老人,定然不会让六皇子像他们一般的!”

    小孩子体弱,莫说是天花了,随便一场风寒都可能要了他的命。

    如果再挪出宫不在她的眼皮子底,谁知道她们会对桓哥儿做出什么事情来,到时候是死是生,是什么病还不是全部由他们说了算……

    她不能,不能让这些人把桓哥儿带走。

    眼见着她们已经在收拾东西了,柔嘉冲上去想抢回桓哥儿,可几个膀大腰圆的嬷嬷牢牢架住了她,她这次连上前也做不到。

    “放开,你们好大的胆子,简直无法无天,竟敢对皇嗣下手!”她忍不住斥责道。

    既已撕破脸皮,那些嬷嬷毫无顾忌地笑了笑:“公主还是多担心担心自己吧,听说那西戎的阿木勒王子又进了宫见驾,兴许明晚,或者今晚,陛下便要正式下旨了。”

    她刚一说完,柔嘉陡然变了脸色,脸上血色尽褪,苍白的跟一张纸一样,仿佛风一吹,便要无力地坠下去。

    那嬷嬷以为吓到了她,很是得意,领着人便要出去。

    但柔嘉却不是因为和亲,她只是忽然想明白了一切,看清了这张对她早已铺开的大网。

    皇兄是九五之尊,是天下之主,即便是太后,也不能越过他的旨意行事。

    他的消息那么灵通,桓哥儿生病的事他不知道吗,尚医局那么大的阵仗他没发觉吗?

    他之前故意在她身上留下了那么多暧昧的痕迹不就是在暗示吗?

    皇兄是在等,等着她主动送上去——

    给谁不是给呢?她的命运从来由不得她自己做主。

    与其到了那蛮荒之地被折磨致死,倒不如死在这带给她无限荣光又让她坠入深渊的禁庭里……

    柔嘉忽然想通了,一直抗拒的手慢慢卸了力,神情平静地站着。

    那牢牢架着她的婆子一看见她这副样子,才松了口气笑了一声:“这才对嘛,公主您还是趁着最后这几日多看一看这皇宫吧。”

    柔嘉抬起头,忽然也笑了笑:“嬷嬷,我都是个要走的人了,能不能明天再带走桓哥儿,今晚,就让我再跟他待着最后一晚吧。”

    只不过一晚上而已,她一个徒有虚名的公主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那些嬷嬷有些可怜地看了看她,终究还是松了口:“那明天一早我们便将人带走,公主到时候可不要再阻挠我们办事。”

    柔嘉点了点头,一片坦然。

    待所有人走后,她静静地站了许久,站到眼睫快结冰了,才终于开了口:“染秋,备水。”

    染秋看了眼窗外暮霭沉沉的云雾,有些不解地道:“天还没黑,这会儿就沐浴会不会太早了?”

    柔嘉什么都没说,只是摇了摇头。

    不早了,皇兄,他大概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吧……

    第21章 交换(修)   “皇兄,你不要走。”(三……

    傍晚的天忽然便暗了下来,层云厚厚地堆叠着,天空灰蒙蒙的,好似炭炉里烧的灰白的余烬,酝酿着浓重的雪意。

    连空气都变得湿润了,泛着微微的潮意,湿湿的附着在皮肤上,叫人浑身不舒服。

    太极殿里极静,皇帝今晚并未安排政事,他久久地站在窗边,黑沉沉地看着天幕,仿佛在等着什么人来。

    张德胜眼观鼻、鼻观心,换了两个口风严实,行事稳妥的宫女进来当值,以免有什么胆小的或者是好事的传出什么风言风语来。

    只是还没等天色黑下来,倒是永嘉公主不知在哪儿受了委屈,哭哭啼啼地闹着要进来。

    “皇兄,我要见皇兄,你拦着我做什么!”她双目红肿,格外委屈地站在门口。

    张德胜悄悄回头,瞧着里面的人对着哭声毫无反应,俯着身劝了一句:“公主,陛下正忙着呢,您要不改日再来?”

    “不行,我就要今晚见皇兄,皇兄如果不见我,我就一直在这儿等着!”她赌着气,像一尊门神一样倔强地站在门口,大有站到地老天荒的意思。

    皇帝微微皱了眉,但看着尚未黑尽的天色还是叫了她进来。

    “你又在闹什么。”他沉着脸,转过身训斥道。

    永嘉被他这声音吓了一跳,再一抬头,看见他阴的和窗外的天一样的脸色,忽然有些害怕。

    可她也是满心的委屈,一想起来昨日高彦昌那番决绝的样子,眼泪唰的一下便掉了下来:“皇兄……我实在受不了,高彦昌那个莽夫,竟然把他传家的玉镯都送给了那个女人。他现在还放出话来宁愿不做官,也要娶她回去,他根本就没把我放在眼里!”

    “哪个女人?”皇帝听着她这么叫,蹙着眉,隐隐有些不悦。

    “就是猗兰殿那个煞星啊,明明都要去和亲了,临走前还不肯让我安分,连高彦昌都被她勾住了,什么都不要也要带着她走,她一定是给他下蛊了,成日里靠着那副容貌去祸害人!”永嘉咬牙切齿地数落道,恨不得把她活剥了、嚼碎了。

    皇帝微微一顿:“那她接受了那个镯子吗?”

    永嘉被问的一愣,她只是听说高彦昌把镯子拿了去便气得不得了找他对峙,但高彦昌显然也是一副怏怏的神色,并不比她好到哪里去。

    难不成,那个女人她没收?

    不对呀,大好的机会摆在眼前,以她和她母亲那种见缝插针的性格怎么会轻易放手?

    皇帝看着她答不上来,心头微微一松,随即又板着脸道:“既是没收,那和她有什么关系?永嘉,你不要把什么事都推到别人身上,你若是真想要这桩婚事,还是从高彦昌身上找找因果。”

    “我,我……”永嘉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嗫嚅着说不出话。

    她何尝不知晓这个道理,但是要她承认高彦昌不爱她,比承认高彦昌是被别人迷惑了要难得多。

    她忍不住捂着脸哭出来:“高彦昌他为什么不喜欢我,我是大缙的公主,身份高贵,地位尊崇,容貌和才学也算不上差,他怎么就那么倔,放着好好的金枝玉叶不要,非要去找那假凤凰,皇兄你帮帮我,帮帮我好不好?”

    她边说边哭,哭哭啼啼地扯着他的袖子,全然没有平时的趾高气昂,只有一个少女被拒绝的难堪和无助。

    可皇帝非但没动容,脸色还忽然冷了下来:“你看看你,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哪一点还有大缙公主的风范,哪一点还有皇家的尊严?你要朕怎么帮你,直接下一道旨意赐婚,把你们两个人绑在一起吗?”

    永嘉被他一斥,吓得憋住了眼泪,低着头不敢回话。

    “说话!”他眼一低,脸若冰霜,“朕问你要不要赐婚。”

    永嘉从没有见过皇兄这副模样,她跪在那里,脑海中闪过许多画面,如果皇兄下了旨,以高彦昌的性格肯定是不敢抗旨的。

    但是高彦昌就算被迫娶了她,往后一定也会记在心里,不会再爱上她了吧?永嘉摇了摇头,她不想那样。

    只是如果不赐婚,高彦昌又怎么肯主动放弃那个女人来娶她呢?

    永嘉又心动,又担心,犹豫了片刻迟迟做不出决定。

    皇帝看见她满脸纠结的样子,忽然沉声叫了一句:“张德胜,拿纸笔来。”

    永嘉一听,慌忙开了口:“不要,皇兄不要!”

    她不能让皇兄下旨,否则她和高彦昌就真的完了。

    皇帝脚步一顿,转过身看她:“想通了?”

    永嘉犹豫了半晌,还是点了点头,她虽是娇生惯养长大的,但也知道有些东西是强求不得的。

    “如果我逼着高彦昌娶了我,他是不会开心的。他不开心,我也不会开心,到时候相看两厌又有什么意思呢……我喜欢的是那个意气风发,纵马奔腾的高彦昌,他如果变得不像从前了,我可能也不喜欢了他吧。”

    永嘉喃喃地说道,好像一夜之间忽然长大了。

    皇帝顿了片刻,却仍是冷着脸的模样,对她这番小儿女间幼稚的好感不置一词。

    他冷静地看着她:“永嘉,你要记住,你是大缙的公主,是朕的皇妹,任何时候都不要失了自己的体统,低三下四地去求别人。你要做的是要学会利用一切,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高彦昌可以不喜欢你,但你如果真的想要他,那就让他变得离不开你,这才是最稳固的关系,而不是靠着眼泪那种没用的东西,去哀求一个人的施舍和怜悯!”

    “可是皇兄……我要怎么才能高彦昌离不开我呢,我当时气得恨不得杀了他,拿剑指着他的时候,他也不松口,难道我真的要打断他的腿,废了他的一切,把他关在我的府里吗?就算这样,他如果心里还是不愿意怎么办?”永嘉有些不明白。

    “是个人都有软肋,他骨头再硬,总有放不下的东西。亲人,友人,爱人,情欲,爱欲,恨意,只要他活在这世上,那就一定有可以掌控的东西。”

    皇帝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像那落了幕的夜色一样,浓黑的深不见底,看的人心惊。

    永嘉听着他的话,隐隐有些害怕,她只不过是因为看过一场马球赛,对高彦昌有些好感而已,具体有几分好感她也说不清,她自然也不想费那么多周张去折服他。

    可皇兄,皇兄的眼神为什么那么可怕,看起来就好像一个蛰伏已经的猎人一样,在慢慢收网,等着那头猎物撞上来。

    是谁被他盯上了?

    永嘉心里有些发慌。

    她是知晓皇兄的手段的,当年父皇正在鼎盛之年时,为了那妖妃的孩子曾经想要废太子,但几近辗转,都没能废的了他。后来父皇突然驾崩后,前朝后宫更是一夕骤变,局势牢牢地掌控在他手里。

    坊间隐隐有流言说皇兄是弑父才登上的大位的。

    一边是父亲,一边是兄长,永嘉一直装着糊涂从来不愿去深想。

    但看着皇兄如今的神情,她又忽然有些不确定。她知道自己不该这么想的。这是她一母同胞的亲哥哥,从小对着她千般好,长兄如父,他对她比之父亲亦不差。

    她明白自己不该像市井之人一样不惮用最坏的恶意去揣测他,但是她现在一看到眼前冷漠威仪的皇帝,便怎么也不能将他同从前那个温润如玉,带着她踏青游园的皇兄联系在一起。

    他变了。

    夺嫡之路和帝王心术已经让他变得深不可测,连她这个至亲的皇妹,也丝毫看不出他内心到底在想什么。

    永嘉明白若不是因为她是他的同胞meimei,以她一贯骄纵的脾气还不知道要被丢到哪里去。

    怪不得这宫里人人都怕他,那个女人也是,每次见到皇兄总是像耗子见了猫一样,低着头不敢大声说话。

    永嘉看着眼前这个威仪日盛的帝王忽然有些陌生,她低下头,难得有些沉稳地说道:“臣妹知道了,臣妹会好好想想的。皇兄……皇兄不要太cao劳,早点休息。”

    皇帝淡淡地“嗯”了一声,永嘉便逃也似的离开了这座冷冰冰的宫殿。

    一出门,寒风凛冽,四处已经点起了灯,八角宫灯高高的挂在檐下,投下一片昏黄的灯光,并不明亮,反倒显得有些阴郁。

    永嘉心里装着事,走的步子也急,一拐弯不小心撞上一个人,手腕被撞的发麻,那人也被撞的跌倒在雪地里。

    她正满腔的烦闷找不到发泄的余地,当下便拧着眉斥道:“是谁那么不长眼,没看见本公主的灯笼吗?”

    那人却并不答话,只是默默掸了掸身上的雪,撑着被擦破的手掌慢慢站起来。

    永嘉揉了揉发红的手腕,一抬头,才看清那张白狐裘披风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