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得灿烂 第48节
那是一片小树林,荆璨小的时候,荆在行偶尔会带着他去那边玩。荆在行一路跑过去,进了树林,果然看到了坐在长椅上,垂着头的荆璨。 虽然还不能掌握事态到底严重到什么程度,但听了方才荆惟的描述,荆在行心里也已经隐隐有了猜测。他放轻了步伐,走到荆璨的身前,荆璨似没有注意到来人,并没有动。 荆在行缓缓蹲下身,看着那张神情陌生的脸,心里的疼痛来得很突然。很奇怪,这样的情感,他其实并不陌生,孩子们还小的时候,生个病、打个针,他都会觉得心疼。只是在孩子们都长大一些以后,他好像理所当然地认为,既然长大了便应该强大起来,要吃得了苦,挨得住疼,要学会自己承受。所以如今细想,这种心疼的感觉似乎真的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怎么了?”荆在行将一只手放到荆璨的肩膀上,问他,“哭什么?” 荆璨开始没说话,然后慢慢地,他弯了身子,两只胳膊撑在腿上,又将头深埋进掌心。 “找不到了……” 找不到帽子了。 能找的地方他都找遍了,可就是找不到。 荆在行印象中的荆璨,虽然话不多,不爱和人交往,但永远都是得体的。可此时泪水就这么从荆璨的手指缝中流了出来,冲刷着沾满了灰尘泥土的手指,一片泥泞,狼狈不堪。荆璨的哭声越来越大,比小时候跑着跑着摔在路上时还要大。 荆在行从没见过他的儿子这样。 荆璨是被荆在行背回了家。宋忆南帮着荆在行把荆璨放到了床上,荆璨的眼睛便一直没睁开。 “让他休息一会儿吧。” 荆在行揽着同样情绪很差的宋忆南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又回身看了一眼床上的人。 因为刚刚的哭泣,此时荆璨的眼皮是肿的。他并没有睡着,眼皮底下,眼珠还在微微地动着。这让荆在行忽然想到,在荆璨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他经常需要再把荆璨哄睡着以后再回公司加班。等忙了大半夜再回来,总能看到荆璨的屋子里开着台灯,进去一瞧,荆璨躺在床上,就像现在这样,没有睡着,但闭着眼睛。转动的眼珠暴露了小孩子装睡的谎言,荆在行开始时并没有戳穿他,只是帮他关了灯。等到第二天早上他问起来为什么半夜把灯打开了,荆璨挠挠头,跟他说:“起床上厕所,屋子里有点黑。” 荆在行笑了笑,告诉他开灯睡觉对眼睛不好,下次回屋以后记得把灯关掉。 餐桌对面的小孩儿开始没应声,默默吃着盘子里的煎蛋。在荆在行又一次望过去时,他才闷声说:“好,我会记得的。” 也不知道怎么了,从刚才到现在,以前的事忽然频繁出现在荆在行的脑袋里。站在安静的书房里,耳边却好像仍然回荡着刚才荆璨的哭声。 荆在行走到窗户边,掏了一盒烟出来。 外面的路上有小孩子在学滑板。滑了两步以后摔到了地上,抱着腿和教他的哥哥耍赖。 荆在行忽然想,小时候的荆璨摔倒以后哭是因为疼,那么刚才的哭,是因为什么呢? 也是……因为疼吗? 烟卷咝咝啦啦地烧完两根,荆在行的眉头皱得厉害。 宋忆南到卫生间洗了把脸,又把一直跟在她身后的荆惟推到他自己的房间,叮嘱了一番,才去找荆在行。推开了书房的门,扑面而来的烟味呛得她立刻咳了起来,这一咳,刚忍住的泪水也就又再也憋不住了。 听到声音,荆在行赶紧把烟摁在烟灰缸里:“快出去。” 两个人坐到沙发上,很久,客厅里都只有宋忆南隐忍的啜泣声。 “小惟说,小璨一直在对着空气说话……”荆在行将交握的手用力握了握,看向宋忆南,“是这样吗?” 宋忆南点点头:“他的帽子不见了,说要找帽子,然我就看到他,他似乎在……。” 宋忆南想要尽量平静地陈述事情经过,可说到最后,想到那时的场景,她还是忍不住抬手擦了擦眼泪。 宋忆南知道荆璨一直以来不爱和外界交流,也在担心他是不是心理压力太大,但直到那时,她才意识到,荆璨是真的生病了。坐在客厅的这一会儿她一直在想,如果她早点发现就好了,如果在荆璨跟他们说他总是头痛、失眠,想要休学的时候,她能多坚持坚持,带荆璨去看看医生就好了…… 恐惧、心疼、自责,宋忆南不知道到底是那种情绪在占据主导,它们混在一起,压得宋忆南几乎要喘不上气来。 荆在行也沉默了好一会儿,末了,他点点头,将一只手搭在宋忆南的肩膀上:“我去咨询一下做心理方面工作的朋友。” 宋忆南哭着拽住荆在行的手臂:“会不会很严重?” 荆在行摇摇头。他很少有答不出问题的时候,可这次,他也不知道。 房间里,荆璨是真的睡了过去,或者说,是在耗费了太多力气以后晕了过去。秘密被发现的那一刻,好像是这么多年一直绷着的弦忽然断了,情绪先是轰然崩塌,碎了满地以后,还余在身体内的,就只剩了自暴自弃的解脱感。 不用担心被发现了,不用再装正常人了。 窗帘的缝隙透进一条亮光,刚好照在荆璨的一只眼睛上。睡着的人皱了皱眉,又做了那个熟悉的梦。他带着满身的伤,被一群人围在小胡同的尽头,他们不住推搡着他,他推开一个,便有另一个堵上来。眼镜被打到地上,又被一个人踩到脚底,紧接着,便是拳头落到他的肚子上、腰上。荆璨拼命地反抗,那些人却好像因为他的反抗而变得更快乐。 梦里的他已经快要没了力气,他靠在墙上,看着地上不断朝他逼近的阴森影子,不知道究竟怎样在能让自己摆脱困境。就在这时,地上的一个影子忽然被一个圆形的东西击得身子一歪,荆璨抬头,看到一个篮球飞了出去。 胡同的那一端走过来了一个人,影子很长,懒洋洋地晃动着。和那些人的都不一样。 醒来时已经是午夜,荆璨手机上有来自贺平意的两通未接来电,还有很多条消息。 “怎么不接电话?” “人呢?” “怎么回事?” “我男朋友呢?” …… “什么时候回来?” “想你了。” “本来想等你回来给你个惊喜的,算了,还是提前给你看吧。” “如果是在睡觉的话,醒了以后给我回消息。” 这句话后面还跟了一张图片,荆璨看着小图发了半天愣,点开以后,更是万千种滋味都涌在心头。 贺平意做出来的狗屋完全符合他的预期,荆璨将那一张图片放大缩小着看了好一会儿,才回了条消息。 回完消息,他攥着手机,走到窗边。 抬头看,天上是一轮亮白如盘的明月,竟然和那天晚上有些相似。 第二天,荆在行在吃过早饭之后便出去了一趟,一直到午饭之前才回来。荆璨没有下楼吃饭,宋忆南他们三个简单吃了一点,荆在行便又钻进了书房,还叮嘱宋忆南先不要进来。 荆在行再从书房出来时,身上依旧带了很重的烟味。 “怎么样了?你不是去小璨以前的学校了吗?有问到什么其他的情况吗?” 荆在行点点头,拉着宋忆南坐到沙发上,才问:“小璨去徽河以后,有提过什么要好的朋友吗?” 宋忆南听了,有些迟钝地点点头:“他提过一个,叫贺平意。” “嗯。”荆在行也点了点头,他脸上的表情依旧是很平静的,如果不是眼底遍布的红血丝,宋忆南很容易产生一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的错觉。 宋忆南等着荆在行开口,荆在行却很反常的,停顿了很久。他在犹豫,在挣扎。 “说话啊?” 他沉默得越久,宋忆南便越是不安。 “给那个高中你认识的老师打个电话吧,确认一下,是不是有这个人。” 像没听懂,宋忆南仰头看着荆在行的脸,愣在原地。 她迟迟地没有动作,荆在行便起身,到一旁拿了她的手机,递给她。 “什么意思?”宋忆南使劲咬了咬嘴唇,两只手扣在一起,不接那个电话。她像是在抵抗着什么并不愿得到的结果,又惧怕着一切抵抗都是徒劳。 “我上午去了一趟他的大学,本来是想找他以前的老师了解一下他在校时的一些情况。但却发现……” 荆在行说到这,像是说不下去。宋忆南看到连荆在行的眼眶都变成了淡淡的红色,她强忍着内心的害怕,问:“发现了什么?” “他以前,有提到过大学时候一个要好的朋友,叫许何谓,小璨说他们经常一起讨论题,一起上自习,后来小璨到国外读书,他还跟我们说,他这个朋友也要和他一起去那个学校。你记得吗?” 宋忆南点点头。荆璨的朋友不多,能在家里跟他们提起过的,更是少之又少。从前有一段时间,他的确频繁地提起这个叫许何谓的人,说在新的环境里,许何谓帮了他很多。 “我今天,无意间说到这个名字,想让小璨的老师帮忙找一下他的联系方式。但却从他的老师那里确认……”荆在行说,“学校里,没有这个人。” 宋忆南只觉得脑袋里有什么东西炸开,“轰”的一声,带出无数银色碎片。碎片上都是荆璨的脸,是她记忆里,荆璨从小到大的样子。 荆在行俯身,拉过宋忆南冰凉的手,把手机放在她的掌心。 “所以,忆南,打电话确认一下吧。我们……总要了解他究竟病到了什么程度。” 荆在行说完,便退到了床边,他听到宋忆南的哭声,却没有走过去再去安慰她。 要怎么安慰呢?他现在实在想不到。 “严阿姨,我是忆南。” 抽泣声渐渐弱下来后,荆在行终于听到了宋忆南克制却仍在颤抖的声音。 “不好意思又来打扰您,我想拜托您帮我查个事情……请问高三年级,有没有一位叫‘贺平意’的同学?” 荆在行听着宋忆南那边的声音,眼睛却一直看着窗外。等到宋忆南挂了电话,他回身,看到她攥着手机的手一直在抖。 荆在行走过去,掰开了宋忆南过于用劲的手。宋忆南抬头看他,干裂的嘴唇都抿到发白。 “她说……”刚一张口,大滴的泪水就从她的脸上滚落,“名单上没有查到。” 第五十四章 楼梯上有瓷杯落地的声音,宋忆南猛地起身,慌忙回头看。 荆璨正站在楼梯上,脸色苍白,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他们。 “小璨……” 宋忆南不知道荆璨是什么时候出现在楼梯上的,也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 “没有查到什么?”楼梯上,荆璨忽然开口,小声问。 荆在行和宋忆南谁也没有回答。荆璨动了动,宋忆南忙朝前走了几步,要去迎他。 荆璨一步一步朝下走,不知道走下几个台阶后,忽然硬生生从楼梯上栽了下来。 碎裂后滚下楼梯的杯子碎片扎进了他的小腿,宋忆南惊呼一声,荆在行已经先一步上前,扶起了摔在地上的人。 从这么高的楼梯上滚下来,当下荆璨的眼前就变成了一片漆黑,等到重新看到了屋里的世界,他又感觉到了身体各处如同被碾压过的疼痛。 他在荆在行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却慢慢拂开了荆在行的手,朝后退了两步,直挺挺地站在那里。 “是他们搞错了。” 荆璨小腿上的血一直在往下流,他睁大了眼睛,不错眼地荆在行和宋忆南。 “他们……”荆在行说这话时很艰难,可他又不得不说,“他们查了名单……” “名单会错!”原本一直安静着的荆璨突然近乎崩溃地大喊,他甩开了荆在行的手,一直朝后退,直到楼梯的扶栏抵住了他的后背,刺到他坚硬的骨头,他退无可退,他才用很大的声音朝着荆在行吼道,“名单会错!贺平意跟我说过,他是转学过来的,所以可能他们查的那份名单不是最新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会搞错,但是一定他们搞错了!” 坚硬的木头刺得他骨头都在痛,可疼痛在这时已经不能再让荆璨冷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