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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抵达万春宫时已近未时,晴空如洗,不见片云,显阳殿重檐巍峨,丹陛在阳光下灼烁耀目,姜悔被那内侍押着拾级而上,仿佛行走在云霞之上,视线尽头是朵朵金色仰莲——那是涂了金的柱础。尽管前途未卜心中忐忑,这恢弘的景象仍然令姜悔的呼吸一窒。 殿中自檀木横梁上垂下一道道帷幔,一重织锦,一重轻纱,深深浅浅的绯色,重帷深处是一座明黄的纱帐,姜悔一步步往前走着,仿佛越过一朵牡丹的层层花瓣,往花蕊中走去。 纱帐低低挽在雕摩羯衔花的金帐钩上,里面坐着个盛装的人,面容隐在纱帐之后,只能看到一层层满是文绣的衣裾堆云一般铺洒在整块白狐皮缝成的地衣上。 莫非这就是皇后娘娘么?姜悔正思忖着,冷不防那内侍在他身后低低道了声“跪下”,他只觉膝窝里吃痛,来不及思索,已经身不由己地跪倒在地。 帐中之人懒懒地站起身向他走来,丝绸摩挲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入目是一双缀着宝石的聚云履和绣着云气纹的裙裾,此人一开口却出乎他的意料,竟是个嗓音略带沙哑的少年:“让我看看,你给我弄来的是个什么货色。” 那内侍赶紧诚惶诚恐地谢罪:“奴婢办事不利,请殿下责罚。” 少年嘻嘻一笑道:“知道错就好,自去下面领罚吧。” 姜悔不知他口中的“下面”是哪里,听得有些不明就里,却抑制不住地从心底涌出难以名状的寒意。 那内侍恭敬地唱了声喏便膝行退下了,空旷的大殿里便只剩下他们两人。少年手里拿着柄象牙骨绘扇,扇面上画的是斫琴图,他就用这把扇子轻轻挑起姜悔的下颌。 姜悔忍不住抬眼,顺着眩目的绫罗和金玉往上望去,只见那不过是个与他年岁相当的少年,五官生得平平无奇,甚至称得上乏味,然而双眼睛里却有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姜悔从小到大最不缺的就是旁人的恶意,其中又以嫡兄姜昙生为首,隔三岔五的欺辱不止一次叫他绝望,甚至生出过一些令人不齿的念头,可把十个张牙舞爪欺男霸女的姜昙生捆在一块儿,也及不上眼前这少年一个眼神瘆人。 三皇子司徒铮静静端详了他片刻,眼中慢慢浮现出一丝赞赏之意,姜悔的眉目虽不如姜妃和五皇子那般绝美,却自有一种读书人没来由的清高,虽不合时宜,却养出了一副不折的傲骨,看在有心人眼里,有种别样的清隽动人。 “你就是姜景仁父孝中与婢子苟合生出的那个孩子?”司徒铮收起扇子道,“你知道我是谁么?” 姜悔脸上有屈辱之色一闪而过,默不作声,心中却早已猜到了少年的身份,打着皇后娘娘的幌子去抓人,眼前这位多半是三皇子了。 “你知道,”司徒铮沙沙地轻笑了一声,瞟了一眼姜悔的眼睛,“从你的眼神就看得出来。真是没想到,姜阿豚那个蠢物,生的子女倒是一个赛一个的灵秀,你们家也是有趣,屠夫生出的女儿活似大家闺秀,庶子又像个经生儒士。有人不喜美人太聪明,我却独爱聪慧的美人,你们兄妹春花秋月各擅胜场,甚好。听说是你将她藏了起来?这却是你小人之心了,我已经叫人拟旨,不日将册封她为侧妃,将她请进宫来却是因为思之太切,已到了废寝忘食辗转反侧的地步。” 司徒铮说到此处顿了顿,伸出根手指顺着姜悔的脸侧不快不慢地轻轻划过:“不过既然你二妹不知所踪,也只好权且拿你替她,来个屋乌之爱了。” 姜悔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微露困惑。 司徒铮用扇子掩着嘴扑哧一笑:“就是你想的意思。” 姜悔一下子睁大了眼睛,脸上的血色尽数褪去,司徒铮对他的反应极是满意,和颜悦色地耐心道:“你也读过书,想必知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道理,你二妹早晚是要入宫的,你们若是乖乖听话,说不定我一高兴,就把你姑姑和两个表弟放出来了。” 窗外一阵风吹来,帷幔轻轻拂动,越发像一朵颤巍巍绽开的牡丹,姜悔突然觉得此情此景甚是荒谬,简直想发笑,仿佛有人将他满腹的圣贤书付之一炬,他毕竟是个满腔热血的少年人,也曾在旁人看不见的角落里踌躇满志,偷偷发着修身治国平天下的幻梦,而今这美梦化作了泡影,难道普天之下的学子学成文武艺,就是为了货与如此肮脏无耻之人么? 司徒铮见他垂着头不说话,以为他在犹豫,走过去将一手轻轻搭在他肩头,笑着劝道:“天下再没有人比我更明白你和不甘了,分明天资卓绝,却因为出身的缘故只能一辈子仰人鼻息,无异于明珠暗投,真叫人心痛。不过你遇到了我,一展才华抱负便如反掌。” 姜悔缓缓闭上眼睛,复又睁开,里面曾经有过的挣扎彷徨都变作了决然,他将肩头那只白皙的手甩脱,朗声道:“小民不学,只知匹夫不可夺志,请殿下赐小民一死。” 司徒铮眯缝着眼睛打量了他一会儿,非但不怒,反而拊掌笑道:“有趣,甚是有趣,没想到姜家还藏了这么个宝贝!”说着凑到姜悔耳畔,毒蛇吐信一般道,“你知道么?死是最容易的。” 他话音刚落,有内侍进来,站在十步之外跪下禀道:“启禀殿下,皇后娘娘请您前往圣寿堂议事。” “知道了,”司徒铮有些扫兴,不耐地挥了挥衣袖,“你回去告诉母后,请她稍待片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