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曦月施以疗愈术,为道长治疗火伤。 修仙修了几世,就属疗愈术学得最专精。 “这样就行了。”她吁息,收掌,扶道长躺下。 “你自己的伤”道长已醒,因疼痛舒缓,精神较好了些。 “无碍,别瞧我小小一只,我身强体壮,从小都不生病的。”她笑答。 煎药的空闲片刻,一名小童由外飞奔进来,嚷嚷着:“仙人姊姊,变戏法给我看!” “不是戏法,是法术。还有,我不是仙人姊姊。” 小童哪懂,急着讨乐子看。 “我要看空手煮水术!”超厉害!两手抱着陶壶,没多久,壶水就咕噜噜,冷水变沸水! “是驭火术。”曦月叹笑,应了小童要求,来上一套,换来叫好及掌声。 接着,她挨不住拜托,也各来一手“凝冰术”和“结草术” 小童看得心满意足,这才奔出去看顾药壶。 “年纪轻轻,练成一手五行术,代表你资质极好。”道长回想起自身,年过三十,甫理解咒术深意,隔一年,使能驱动火焰。 “不是,无关资质,是经验,我比旁人多出‘保存经验’的优势。” 她“继承”每一世的记忆,上一世所学,下一世仍记得,她不用从头学起。 人的一辈子,若以五十年计算,她已在这世间,活过了三、四百年。 “你是指?”道长白眉微挑,愿闻其详。 曦月不认为这是不能说的秘密,只是有时说了,反被人当成疯子,倒是比较困扰。 道长看起来见多识广,应该不会太惊讶,所以她也不相瞒:“我保有上一世的记忆。” “当真?”道长很讶异。 “嗯,否则我这世才满十七,即便一出生就学,也学不会五行术。” “你没饮孟婆汤?” 孟婆汤,忘川水,一样的东西,仅是称法不同。 “有喝呀,只是喝完之后,记忆还是在。” “竟有这种事?”老道长是曾见过有人避饮孟婆汤,保住一世记忆,倒没听过有人饮后却无效用。 “文判大人也觉得不解,要我多喝好几碗,结果一样。”最初,,害孟婆被误会,以为是失职或包庇,曦月对她好抱歉。 老道长思忖后,想到唯一可能: “你有绝对不愿遗忘的人、或事?” 绝对不愿遗忘的人或事。 怎可能没有? 她手又习惯地拂上乌丝之间,那绺束上的泽红长发。 那是勾陈的发,由他亲手削下。 断发,断情。 他用以最冰冷的目光、最森寒的轻嗓,吐出这四个字。 抛来的红发,散得满天皆是,像轻柔飞絮飘她眼前,却沉重如崩石、锋锐如利刃。 每一丝,都是血的颜色,将她眼中所见,划成了道道伤口。 毋须待她回答,老道长已瞧清楚。 “看样子,答案是‘有’了应是你内心悬念太过强烈,胜过了孟婆汤,才会饮再多都失效。”老道长道出想法。 “或许吧。”她轻笑以对。 此一猜测,文判大人也说过呢,边骂着她蠢,边说着。 悬念,太深,因而,难忘。 “是如此重要之人?” 老道长话甫出口,才记起当日火刑现场,这小女娃儿奔往火红狐妖那方而去,于是,他改变问法:“是那只红色狐妖吗?” 曦月摇首,并不是否认,而是为勾陈澄清: “他不是狐妖,他是狐神,能正大光明受邀入仙界,与众神仙同席饮宴,天兵天将还得恭恭敬敬地喊他一声‘大人’。” 曦月带着微笑,替他澄清了身份。 “”老道长瞪大眸,很是惊异,说不出话来。 “他没有神祇的清冷傲世,举凡万物他皆愿交好,你们欲烧之狐虽属精怪,对他而言,却是珍惜的友朋,也难怪他动怒了。” 虽然,曦月比谁都清楚,引发他怒火之人,是她。 若非她在场、若非她喊住了勾陈,水丽镇本该毫瓦无伤。 “可就算生气,他也不喜杀生,瞧,他不是饶过了大家吗?在众人因愚昧、因恐惧、因讹传,企图杀害一条宝贵生命时,他仍旧保有慈心,不以牙还牙。” 曦月说着,轻柔抚摸鬓边红发,万般悦色。 她望向老道长,他依然一脸错愕,回想与狐神对峙那一景,不由得为自己的鲁莽、自己好运,捏一把冷汗 “人总说,妖物凶残、毫无人性,但细细思忖,哪边更为凶残?” 曦月淡淡轻语,声似喟叹,自问,自答,软浅的嗓音,在屋内娓娓飘送。 “是拥有强大力量,却懂得收敛不用,或是以‘除恶’为名,行虐杀之实,自诩正义的那一方?” 她叹了一口气,幽然再问:“妖所杀之人较多,亦或是死于人之手的妖更多?” 老道长一时无语,答案,竟是清晰可见。 他拂尘下收拾的妖魂,没有一百,也有五十。 “当然,妖与人皆然,分有善恶,其中也存劣类,确实喜好杀戮,难以驯化。” 她活得够久,人和妖遇过了许多、许多,她并不偏袒哪方、厌恶哪方,单就几世经历,所见所闻,说个平实。 “日后,道长若遇此类妖物,收服,是助世间除害,反之,像先前火刑欲烧的雌狐,怎么看都不似凶恶,希望道长能网开一面,别赶尽杀绝,毕竟每一条性命,同样宝贵。” 相较下,地府之中,一视同仁,无论哪种魂体,只有形状上的差异,那般的“公平”她反倒更细欢。 “呀,不行再多说了,我还有其他事要办。”曦月见时间不早,站起身,向老道长一揖:“道长保重,后会有期。” “你要去哪?不多休息片刻?”自己身带伤势,又运术替他治疗,理当很疲惫才是,可是看着她,笑容仍旧充满精神,一点也不累,还带些雀跃。 “我要找狐神,只能先找他救走的雌狐精;要找雌狐精,便需去问——娶了她的那位江公子。” 一环扣一环,缺少哪个,就得不到她想要的结果。 想再见勾陈,只好按部就班,心急不来。 至少,能有一丝线索,已经教她好欢喜。 “你不怕再被狐神所伤?” 正当她跨出门坎,老道长传来一问。 曦月回首,没回答,只是咧嘴笑。 笑容,无惧无怕。 双唇轻扬的弧,似极了振翅的蛾,在扑入火前,最绚丽的飞舞。 *** 江俊心不吃不喝,已经数日。 屋里,一片黑暗,窗扇合紧,透不入光丝。 屋里,只有僵坐的身影,孤寂,一动不动。 曦月撬开窗扇,灵巧跃入,擅闯民宅,闯得理所当然。 “江三公子?” 光线入内,突如其来的明亮刺眼,江俊心受不住,捂眼同时,发出沉吼:“滚出去!我谁都不见!”声音嘶哑难听。 脚步声没往外挪,反而朝她走过来。 “你,是娶了狐精的江三公子吧?” 江俊心眯眸,忍下双眼刺痛,匆匆扫视她。 “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窗子打开,就进来了。”她诚实回答,一点也不困难。“我只是来请教一事,问完,我马上走,不会打扰你太久。” 江俊心满面胡碴,落魄邋遢,眼睛里布满血丝。 他没应声,曦月径自续言:“你是在哪处遇见狐精?她是否曾提及,她家居何方?能告诉我吗?” “你要做什么?!”他瞪着她,警戒防备,眼神倏地一冷“你打算猎捕她吗?!” 江俊心做完猜测,气愤拂桌,逼近她。 “她都逃走了,你们还想怎样?!不能放她一条生路?!她又不是恶徒,没杀人、没放火,能不能别再胡扣她罪名?!” 曦月没被吓着,他的凶神恶煞脸,看在她噙笑眼中,倒显得可爱。 她伸手,掴了他一掌。 力道不轻,声音响亮。 “这番话,为何不在火刑那时,跳出来说?”曦月面容认真,却无责备眼神。 江俊心没料到会挨了一巴掌,怔住。 痛是不痛,只是反应不及,楞楞转回脸看着她。 “她那时,等着的也是这样的捍卫、这样的偏袒。你为何没去?” “我”他一时无言,眉宇间闪过痛苦。 她没插嘴,等着听他说。 “我被绑在房里,无法挣脱。” 家人不许他去现场,再丢江家颜面,宁可将他五花大绑。 曦月翻转他的手腕,果不其然,腕上条条缚痕,已由红转紫。 这男人,没有说谎。 “若未遭绑,你会去救她?” “当然!”他不加细想。 曦月神情柔软,欣慰一笑,低喃:“你比我勇敢。” “嗯?” “我曾经与你遇上相似情况,发现自己心爱之人,竟不是‘人’。” “你也——” 她点点头。 “你虽不在现场,多少曾耳闻,当日火刑状况吧?” 虽不解她何以有此一问,江俊心仍回答:“有,我大哥说丽妲的同族,在紧急时分,出面救走她。” “救走她的那位‘同族’,便是我所说的” “心爱之人。”江俊心替她接下去说,只因她的语尾沉默了好久。 她感激一笑:“这四字,有些难以启齿” “你认为爱上妖,很是羞耻?” “不,不是,是我没有资格。我方才说,与你遇上相似情况,但我不像你,遭受众人阻止,无法赶去救人,我是自己选择不去,选择没有救他,选择了放弃。” 所以,他恨她呀。 恨得咬牙切齿,恨到不愿相见。 “你脸上写满了‘后悔’。”和此时此刻的他,一模一样。 “对,我很后悔。”曦月坦承不讳,忠实地面对自己的悔不当初。 “所以,你询问丽妲的下落,是为了寻他?要向他忏悔,求他原谅?” 江俊心能想到的,也就只是这些了。 “或许是吧我有些记不得。”她回以浅笑。 忏悔?请求原谅?可能在某一世里,是她倾其生命,所渴求的愿望。 愿望,随时光匆逝,那时的渴求,逐渐地变得稀薄。 仍想见他,仍不放弃寻他,但若真见着了、寻到了,却不知要做什么、该说什么。 忏悔吗? 做过的事,早已无法改变,她百口莫辩。 求他原谅吗? 她也不奢求,他会愿意原谅。 “记不得了?”江俊心狐疑打量她。年纪轻轻的女孩,说起这四字,并无说服之力。 “我忘掉了很多事,一件一件,慢慢地大概脑子里装不下太多东西。”她轻敲脑袋。 毕竟,那么多世的记、经历,对你而言,是有些吃力。文判曾在她问及“失忆”状况时,淡淡的如此回她。 这也是为何每条魂魄重新入世,便需涤尽前世种种,背负了太多、太沉,是累赘。文判以叹息做结。 她也害怕,某日清晨醒来,会不会连“勾陈”都忘了。 于是,养成了她现在想到什么,就先去做什么的习惯。 “你可以告诉我,那只狐精丽”丽什么? “丽妲。” “嗯,丽妲,她是否曾透露她从哪儿来?或者,你是在哪处遇上她?任何蛛丝马迹都行,麻烦你,回想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