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僧 第24节
战长林不作声,不等恪儿说完,手已停笔,写罢,径直把灯放入河里。 恪儿一愣。 灯盏摇曳,水波浟湙,不多时,竟把灯扑灭在湍流处,恪儿急道:“灭了!” 战长林淡漠道:“没关系,灭了一样能送到。” 恪儿茫然,战长林转身走到卖河灯的摊铺前,又买了一盏最大的灯来,道:“祈个福吧。” 恪儿又惊又懵。 战长林在他面前蹲下,提笔问道:“居闻雁有什么心愿?” 恪儿也忙蹲下来,看着眼前这盏,便忘了刚刚那盏,偷瞄一眼居云岫后,小声道:“我想要阿爹快点回家。” 战长林目光坚定,一笔一划地把这一桩心愿写上,写完后,问沉默在旁的居云岫:“郡主有什么心愿?” 居云岫望着流水间的河灯,冷淡道:“没有。” 战长林手却不停,继续一笔一划地写,写的是什么,恪儿还看不太懂。 “扶风侍卫有心愿吗?”战长林翻转河灯。 扶风忙道:“没有。” 战长林便在灯罩的空白处写上自己的心愿。 恪儿道:“战长林,你许了什么愿望?” 战长林道:“愿居闻雁心想事成。” 愿望写完,恪儿捧着这盏沉甸甸的灯走到水边,居云岫看着他蹲下,再格外小心地把灯放走,水波载着灯盏悠悠远去,月光倾泻,照亮灯罩一侧的墨迹。 ——年年康乐,岁岁无忧。 第23章 . 夜行 “我不会原谅你的。” 河灯放完后, 喧嚣的县城慢慢安静下来,放灯、赏灯、卖灯的人都逐渐散了,趴在战长林肩头的恪儿也进入了梦乡。 河边离驿馆有点远, 战长林让扶风回驿馆把马车驾过来, 后者略迟疑地看一眼居云岫, 见她不反对, 这才颔首走了。 夜风里裹着淡淡的水腥气,码头上人影寥寥, 战长林道:“边走边等吧。” 居云岫站在月色里,没有动。 战长林便笑:“走不动的话,我可以背你。” 居云岫转开身,看也不看他,径自走到了前面。 离开码头,是一条朝南的大街,店面、摊铺都差不多开始打烊了, 战长林抱着恪儿,跟上居云岫后, 道:“今夜的灯会如何?” 居云岫道:“没看。” 战长林讪笑, 故意调侃:“那看什么去了?” 居云岫望着大街前方, 没接话。 战长林道:“说起来,有件事一直忘了问你。” 因恪儿入睡,他声音放得比平时低,四周寂寥,他压低的声音传下来, 便莫名有点沧桑感。 居云岫这次很给他面子,道:“问吧。” 战长林意外地看她一眼,才道:“前天夜里, 你为何那样生气?” 问的是他冒着大雨闯入她屋里的那一夜,她也不问他干什么来,开口就叫他“滚”,火气大得像是要当场灭掉他。 居云岫道:“平白无故溅我一身雨,我不生气,难道还要感谢你?” 战长林却道:“你不是因为这个生气。” 他还是相信自己懂她,尽管他们分开了三年,如果她是因为被溅一身雨水而生气,她会看着他,一板一眼地训他,或是干脆气咻咻地瞪着他,一句话也不讲。 可是那一晚,她的目光几乎不停留在他身上。 他太狼狈,太可怜,她不想看,是因为看了会心疼,对吗? 战长林似试探、又似自大地道:“说起来可能有点不要脸,但我总觉得,你心里还是有我的。” 居云岫看向大街一侧。 “佛祖知道你这样不要脸吗?” “知道啊,”战长林微微一笑,“所以我入不了佛的眼,至今无庙无寺,只能野游四方。” “不是奉了住持之命,下山化缘?” “挂名的罢了。” 居云岫道:“抛妻弃子,就图挂一个名?” 战长林笑意僵在眼底,被沉沉夜色覆压。 居云岫神色平静,淡淡地看着四周,脸上并无一丝怨怼之色,仿佛调侃的乃是他人的过往,然而她越是如此平静,战长林越是心痛,心慌,心虚。 “不是说过……有原因的。”许久后,战长林无力地道。 居云岫不做声,战长林试图解释:“当年有些事,没办法跟你讲,要我能有别的路,一定不至于走这一条,我……” 他其实准备了许多跟她解释的话,但不知道为什么,当她终于肯问起,肯给他一个坦白的机会时,他竟然比没无法开口时还更慌张。 “你什么?”居云岫催促他,无视他的无措。 战长林心乱如麻,喉咙里像塞了颗石头:“我……” 他想说我罪该万死,不敢奢求你原谅,可是那话直直地抵在喉间,他不甘心说。 他是罪该万死,可是他怎么可能不想奢求她原谅,他日日夜夜都盼着她获悉内情的那一天,盼她谅解他的荒唐。 “我……以前犯错,你都会原谅我,这一次……” “有的错,是不可以原谅的。” 战长林身形一僵。 风从前方吹来,居云岫望着空茫茫的夜,清楚地道:“我不会原谅你的。” ——我不会原谅你的。 长夜沉寂,这一句话无比清晰地穿过耳膜,刺入心脏。 战长林瞪着虚空,眼眶发热,泪水涌上来,低下头,“嗤”一声笑了。 居云岫望向地上的影子,他抱着恪儿,头埋在那小家伙的肩膀后,微微发抖,不知是在笑什么。 风卷着地上残破的纸屑、花叶簌簌飘舞,天地茫茫,他们三人的影子挨在一起,居云岫突然走了神,想:这大概是他们一家三口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样近了。 “我就说,我挺不要脸嘛。” 战长林笑完,抱着恪儿往前走,他没再看居云岫,带着地上的影子从居云岫身边剥离开。 居云岫跟在后面。 “扶风这人是掉坑里了吗?怎么这么慢?” 他不等后面的居云岫回答,又道:“这小子也二十出头了吧,还以为成家了,没想到还是光棍一个,听说你要把全府人都带到洛阳去,难不成是想给他找个洛阳媳妇?” 居云岫淡声道:“自己的媳妇,自己找。” 战长林便又笑起来:“就他那榆木脑袋,当着人姑娘的面,三棍子都不一定能敲出个屁来,你让他自己找,不是强人所难?” 居云岫看着地上的影子,不接这粗鄙的话。 战长林又拉开一个话题:“璨月、琦夜这俩丫头瞧着也不小了,璨月身手不错,琦夜脾气厉害,两个都不是吃素的主儿,洛阳那些男人估计是招架不住的,你就没想着牵牵线,不一定非牵给扶风,只要还是府上的人,总归比外人好,肥水不流外人田不是?” 居云岫仍然不答。 战长林干瘪地絮叨着,缓解自己的狼狈与尴尬。 前方车声辚辚,是扶风驾着车赶过来了,车后还特意系着一匹马。 战长林收住话茬。 扶风终于抵达,他不用再顾左右而言他,但是他心里突然像被撕开了巨大的空洞。 灯会散了,他该走了。 马车在二人面前停稳,扶风走下来摆杌凳,等居云岫登上车后,又去解了车后的那匹马,牵到战长林面前。 战长林抱着恪儿站在车外,道:“我能叫醒他,跟他打个招呼吗?” 居云岫坐在车里,道:“随意。” 战长林微笑,看回怀里的恪儿,先捏了捏他rou嘟嘟的小脸,再凑到他耳边叫“居闻雁”。 小孩子的睡眠很深,一声喊不动,战长林就再喊一声,不知是喊到第几声时,恪儿终于气咻咻地睁开了眼睛。 战长林看着他,笑,笑完,用额头蹭蹭他额头,道:“我走了。” 恪儿稀里糊涂,却本能地抓住了他的衣襟。 战长林愣了愣。 恪儿茫然地喊他:“战长林……” 战长林抵回他额头,应:“嗯,我在。” 恪儿困意如潮,松开小手,安心地闭上眼睛。 战长林低头抱了恪儿一会儿,等他再次睡熟后,撇开眼,登上车。 居云岫打开车帘,等他把恪儿送进来。 车厢逼仄,战长林弯腰入内,交付恪儿时,突然把居云岫拥入怀里。 居云岫一震。 灯火阑珊,夜风沿着空荡荡的大街吹过,吹得满耳簌簌作响,吹得彼此的心也像漫天飞舞的、没有着落的絮。 战长林紧紧地抱着怀里的妻儿,不放手,不吭声。 居云岫的眼泪在黑暗中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