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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春夜 第5节

    婢女们已将游戏一应物件放置妥当,大殿前两张醒目的案几,相隔不远,一张上放着一把特制的纤小弓箭,另一张则摆着数碟切成小块儿的黄米角黍。

    许是有意为之,得花者多半是待字闺中的年轻小姐,隔着半透明的屏风,或调皮或娇憨地举起弓箭射,无论中不中都能引得掌声,几轮下来,甚是热闹。

    这一轮,花落在李无眠手中时鼓声停了下来,她不解的望向贤妃,对方也是一脸困惑。自打李无眠能记事儿起,不论端午还是新春,她从未做过得花人。

    “九jiejie可不许推辞,今日不做行酒令,射粉团子jiejie定是可以的。”十二娘开口道。

    李无眠微笑点头,示意燕字陪她去殿前射箭。

    “玩了半晌一直没轮到我,不如我沾沾九jiejie的光。”十二娘起身疾步走到李无眠身旁,拉起她的手就要往殿前去。

    “十二娘,还有没有半点规矩。”谢贵妃话一出口,十二娘便停了脚步,撅着嘴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不动声色地从桌上拿起一方湿帕,擦拭了手掌。

    殿中原本热络的气氛顿时冷了不少,贤妃打圆场:“我们九娘头回上场射箭,那案几可要往前摆上少许。”

    李无眠在放置弓箭的案几旁站定,屏风那一头多少人在看她不关心,这是她第一次拉弓,之前只在书中读到过,偶尔见过旁人使,她倒不怕出丑,好奇心更重些。

    燕字将蒙眼的束带呈到李无眠手中,束带是黑纱制成,戴上后不会一点都看不见,她将束带拉平在脑后系紧。

    她默念射箭的口诀,第一箭落在了眼前的案几上,第二箭进步稍许,落在了粉团案前。

    李无眠得了乐趣,拾起第三支箭,尚未扣弦,忽然眼睛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她放下手中弓箭,一时分不清燕字在何方向,估摸着位置比划眼睛痛,快拿湿帕子来。

    她正对屏风,举止一清二楚地落在一众男客眼中。

    行为不雅,这是皇后尽量不让她在正式场合出现的原因,不得不出现时则再三警告她不许表达,老老实实地坐着,所以那次夜宴,她浑身不适,也不敢告诉任何人,任由婢女搀扶去了千金阁。

    殿内紧张看着一切鱼书顿时明白过来,拿起湿帕跑去大殿外,燕字已解开紧紧系在李无眠眼前的黑纱,只见她一双眼被辣得通红,一时间泪如泉涌。

    这边鱼书燕字正为李无眠擦拭眼睛,那边十二娘再次开口:“莫不是九jiejie贪吃,手上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坏了眼睛?”

    朦胧间,李无眠看到有一身着墨紫色袍衫的男子绕过屏风走到她面前,鱼书燕字并未阻拦,行了一李道:“谢将军。”

    谢池递给燕字一方湿帕,燕字用沾染着药香的清凉帕子擦拭过李无眠的眼睛和手掌,她立时好受许多,向着谢池伸出拇指,弯曲两下。

    “公主说谢谢将军。”

    谢池拾起案几上的弓箭递给李无眠:“九公主还有第三箭。”

    这一举动落在众人眼中皆是惊讶之色,谢将军右手手腕处竟带着一条开了线的长命缕!

    女眷这边窃窃私语,只因不少人早上亲眼见过这条长命缕,正是李无眠做的!

    李无眠转过身,面向不远处的粉团案几,再次举弓,搭箭,扣弦。

    “沉肩,力气不要拉这么满,再松一点。”谢池站李无眠身侧五步外,声音低沉浑厚,似有法术一般,李无眠愈发专注。

    嗖的一声,特制的羽箭从李无眠手中飞出,不偏不倚正中案几正中那碟粉团。

    等候在旁的太监忙端起碟子,呈到李无眠跟前:“恭喜九公主,贺喜九公主。”

    李无眠拿起插着箭的粉团,抬头望向谢池,甜甜一笑,伸出拇指弯曲两下。

    不用旁人转达,谢池也看明白她在说什么。

    “臣多谢九公主的护臂和长命缕。”谢池行了一礼,转身回了殿内。

    ***

    “你不是最不喜这些厌胜之物吗?”宴会已开,趁着众人欣赏殿前歌舞的空挡,骆林悦悄悄挪到谢池身旁,目不转睛的看着他手腕处丑的出类拔萃的长命缕。

    “如今也不喜。”

    “一日夫妻百日恩?”

    “兴许是叛逆了。”

    谢池有些看不透李无眠此人,眼神太过干净清澈,只要与她对视,就知道她想说什么,无非是谢谢或抱歉,多数是后者,她似乎将人生中遇到的所有问题和麻烦都归结于自身。若是放在旁人身上恐怕早承受不住了,她又是怎么坚持到现在的呢?

    “这块玉是姑姑今日赏的,你拿去讨头牌欢心吧。”

    “条件呢?”

    “别让我那便宜未婚妻死在别人手上。”

    第八章 (捉虫)

    “行舟,你想亲手杀她?”骆林悦不禁压低了声音,疑惑道:“明日你要动身去西南,此时做掉她时机确实不妥。”

    谢池执起酒盏的手抖了两抖:“你要不要随我去西南?莱阳城有一名医,极善医脑。”

    “莫非……莫非你二十年来不近女色,是因为……”骆林悦恍然大悟般捂住了嘴,眼神复杂地瞄向案几下遮住的部分:“原来你是怕她说出去,所以才准备自己动手。”

    “骆祭酒的家法想来是很久没对你动过了,某不介意走一趟,将平康坊的风流韵事与他老人家说上一二。”

    “那你为何要护她?别说什么怜悯,我可不信。”

    谢池一时半刻也想不明白究竟自己为何要护她,不是一时冲动,不是怜香惜玉,更谈不上疾恶如仇。他能够确定的是自己对她没有半点男女之情,只是目睹一无辜可怜之人被卷进灾祸。

    若不是因为他,就算深宫艰难,她也定然能平安度过一生。

    许是大慈恩寺那日,莫名其妙恍了神,没有及时打断她的话,才生出这许多事来。

    风清月皎,芙蓉池畔灯火通明,热闹非凡,这一点烟火气息似乎与他有了关联。

    ***

    翌日天色未亮谢池一行人便出了长安城门,往西南去了。

    闻春斋收到一匣精美绝伦的信笺,信笺下方压着一张字条,说得是此去不知何时归,婚期未定,每月一封书信,以作歉意,以安君心。

    李无眠每个月要给谢池写一封“家书”的事情,很快就被皇后和谢贵妃知晓了,不过时日尚早,未来日子还长,她们并未打算这么早动手,先观望几个月,书信兴许是谢池做给外人看的,不论二人有没有感情,两地相隔,见不着面,什么感情也会慢慢淡了。

    不想半年过去,谢池的回信与长安城暮鼓晨钟一般准时,风雨无阻,每月十五总会摆在闻春斋李无眠的案上,虽然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句,但明眼人都知道这是一种宣告:谢池远在西南也仍记挂着京城的未婚妻。

    谢贵妃先沉不住气,暗中做了手脚,将尚在西南路上的李无眠的去信扣下了,此时已入深冬,消息往来多有不便,难免耽搁,不想只晚了三日,连皇帝都知晓了此事,不但传令驿站莫要耽搁,还令李无眠与骆林悦隔着屏风说了会子话。

    “行舟未收到公主书信,特令在下来问问,公主康健否?”骆林悦不愧是风月之地的老手,哄小娘子高兴的好听话随手拈来,谢池哪里会看小娘子罗里吧嗦写的家书,更没空写文绉绉的回信,谢贵妃这亲姑姑一年到头尚且收不到一封,何况那才刚得识的便宜未婚妻李无眠。

    骆林悦与谢池自幼一起长大,骆老爷子常夸谢池写得一手好字,逼得骆林悦不得不常与他请教学习,一来二去,有几句无关紧要的漂亮话,在外人看来骆林悦已写得和谢池一般无二,每个月准时摆在闻春斋案头的信都是出自他的手笔,东拼西凑竟无人看得出非谢池亲笔。

    李无眠的“家书”倒是件件都寄去了西南,皇后和谢贵妃的手可以伸进从长安到西南这一路,却不论如何伸不到军报进京这一路,且其中有谢池的心腹,京中的消息骆林悦便是通过此处神不知鬼不觉地传到西南,自然也能将所谓回信穿插|进去。

    为了谢池这便宜未婚妻,他真是cao碎了心,连宫中侍卫巡逻都要围着闻春斋多走几遭。此次信一耽搁,他生怕李无眠出了事情,立即求见皇帝,说谢将军担心公主玉体,羞于直言,只能托他来瞧瞧。

    鱼书站在屏风旁为李无眠转达:“公主无碍,劳将军挂心,西南阴冷,公主做了几件衣裳,劳烦骆将军|转交。”

    骆林悦接过托盘,略略看一眼也知绣工了得,替谢池道了声谢,又叮嘱李无眠多在闻春斋修身养性,莫要贪玩也莫要贪嘴。

    惹得鱼书瞪了他好几眼,误以为骆林悦怕李无眠耐不住深闺寂寞,给他那远在天边的挚友惹下祸事。

    骆林悦好生冤枉,有苦说不出,只得多加防范,这件差事他答应得太过简单,没料想是个赔本的买卖,待谢池返京,得多敲诈他几首诗才行。

    ***

    冬去春来,闻春斋的芙蓉花生出绿叶。

    “公主这春芙蓉绣的极传神,想那扬州一等一的绣娘也比不过。”鱼书由衷的夸赞。

    李无眠佯装生气,点了点鱼书的额头:莫要胡言。

    眼看谢池已经去了西南一年,她月月一封信绞尽脑汁,怕太啰嗦了他觉得无趣,又怕太平淡他觉得没诚意,却半点未怪谢池的回信句句敷衍。

    她写闻春斋近日发生的趣事、写如何照料芙蓉花、写宫中的秋景冬雪、写贺元日魏宰相喝多了酒好好的秦王破阵曲不跳偏去参合胡旋舞被魏夫人揪了耳朵、写京中现下流行什么装束、胡商又带来什么有趣的物件儿……

    这一年来她读了不少关于西南人文记事,一肚子问题,但在信中她几乎只字不提,怕谢池写回信费神,倒是麻烦了他。

    每封信结尾的角落,她都会画点儿东西,四月这封她打算画朵芙蓉花,像是他与她一起赏过一般。

    她与谢池见面的次数一只手就数得过来,但已将他放在心尖儿上,认定他是个好人。

    ***

    八皇子李现求了皇帝,随同谢池一起去了西南,身为皇子,却无半点骄纵之气,就连谢池与士兵一起加固城墙,他也出了不少力气。

    在京城,李现读了不少农耕之书,不想正派上用场,边境多年战火,百废待兴,吃饱肚子成了一等一的大事。

    在他们不懈地努力下,秋收时粮食产量比往年多了不止一星半点。

    “不知八皇子打算何时回京?”这日夜里,谢池邀李现小坐。

    “我可是给谢将军添麻烦了?”闻言,李现连忙起身,不顾皇子身份,就要躬身行礼致歉。

    谢池拦住,道:“何来此言?八皇子心怀万民,若不是八皇子相助,恐怕就连莱阳城的百姓都有不少人吃不饱肚子。”

    玉竹从谢池处理政事的案几上拿起一封信呈给李现,谢池解释道:“这已经是贤妃娘娘的第三道信了,思子心切,怕皇子又如从前般左右而言他,遂寄给了臣。”前两道信,李现拆开看后,只说要紧事未完,归期不定。

    “西南农事刚有起色,此时不是返京的时机。”说罢,李现从袖中取出一张图纸,上面画着他改良后的农具:“行舟你看,若是将直辕改为曲辕,并在此处做一可cao纵方向的犁盘,不但更加便捷,还能省不少力气,可以耕更多的地……”

    “陛下令臣明年春返京,那不如殿下在此地再委屈半年,届时一同回去。”

    夜阑更深,李现才意犹未尽地回了自己屋子,玉竹将食案收拾妥当后,才从一黑色匣子中取出一封信放在案头,上头字迹娟秀。

    谢池拿起信看了眼,若是没算错,这是第十五封了。

    ***

    武德十五年,上元节,远在西南的八皇子李现,被封为蜀王。辅国大将军谢池戍边有功,于四月初五前回京述职受赏。

    时隔两年,二十三封信,李无眠记得清清楚楚,四月初五是谢池回京的日子,也是她十九岁生辰。

    十二公主李慕瑛这几日夜不能寐,眼看下个月谢家表哥就要回京了,九娘还好好地活在闻春斋,还真能让她与谢池举案齐眉不成?

    也不知李无眠受了哪路神仙保护,闻春斋竟如铁桶一般,水泼不透,针扎不进。动了千般脑筋,使了万般力气,前脚不会水的李无眠喂鲤鱼掉进池塘中,后脚就有水性极佳的婢女恰巧路过;这边闻春斋墙根儿的火刚点着,那边灭火的一应物件儿就到了,平日里侍卫们吃饭都没这么积极……诸如此类,别说李慕瑛,就连谢贵妃和皇后都没了力气计较,许就是她李无眠命硬呢。

    “阿娘,眼见表哥就要进京了,真要让他做了九娘的驸马不成?”李慕瑛不死心,整日里拿此事烦扰谢贵妃。

    “辅国大将军是那么好做的?行舟回京不但要述职,还有一堆军务等着他,就算他想立即将婚事办了,你阿爹也不会应允,九娘且等着吧。”

    “事情都有办完的那一日,若到时九娘还好端端地活着,不还是一样?”十二娘不满,她恨李无眠恨得咬牙切齿!

    难怪十二娘着急,她与十三娘去年就已开始物色驸马,全靠皇后和谢贵妃总能找出点儿问题来,却也惹得皇帝大怒,挑来挑去,莫不成要学九娘?今年不论如何驸马人选都要定下来,她着实等不起了。

    “待行舟进了京,只要想方设法让他顾不得九娘,再加上以假乱真,人言可畏,天大的期望落了空,你说九娘会怎么做?”谢贵妃将手中暖炉递给十二娘。

    “儿明白了,杀人诛心,阿娘好法子!”

    第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