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第10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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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是内心已经说服自己无数遍,再听到和那女子有关的只言片语、她还是会控制不住地从内里崩坏。 白允这两个字,如今就像一道诅咒一般,轻易就能将她原有的生活击得粉碎。 “南回,其实......” 杜鹃似乎想找补两句,下一秒,陈偲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打破了杜鹃已经吐到嘴边的话。 “小姐可起身了?” 杜鹃掩饰般将装着热水的铜盆端来,沾湿了帕子丢到肖南回脸上,对外回道:“这便起来了。” 陈偲顿了顿,又说道:“雁翅营来人说有要事同小姐当面转述,现下正候在前厅。小姐是现下去见、还是再等上片刻钟?” 一会是颜家一会又是雁翅营,肖南回寻思着:她这里从前可没这么热闹。 现下正是有些烦心,她本不想见人,但转念又觉得有个人打岔分散些注意力,说不定也是好事。 “劳烦陈叔了,我这便过去。” 她用湿帕子胡乱抹了抹脸,又抓起昨日换下的衣裳套上身,一旁的杜鹃瞧了又是一番出胡子瞪眼。 她装作瞧不见,又从杜鹃端来的茶盘上顺了块蒸糕,叼着便往前厅去了。 蒸糕三两口下了肚,脚下也刚好到了地方,肖南回抬眼一瞧。 不得了不得了,前厅立着的人赫然便是丁未翔。 她当对方这辈子都不愿同自己说话了,没想到居然还能在自家门口瞧见。 她躲在柱子后面磨蹭了一会,丁未翔那野犬一般的耳力转瞬便已察觉到她,目光穿透那根柱子略行一礼,恭敬道:“见过大将军。” 她有些尴尬地从柱子后走出来些,又故作豪气摆了摆手:“啊,你有意和好,倒也大可不必登门拜访。大家都是同辈,叫什么大将军不大将军的......” 话说出口,她才发现丁未翔用一种不可说的目光瞥了她一眼,行礼的方向却并不是正对着她。 肖南回浑身一抖,回过头去才发现肖准不知何时跟了过来。 肖准看她一眼,淡淡开口对丁未翔道:“我这义女今日不知怎的有些口无遮拦,还请丁中尉不要计较。” 丁未翔装模作样看她一眼,露出一个欠揍的笑容:“好说好说。” 肖南回气得牙痒痒,又不好当着肖准的面发作,只得咬紧牙关问道:“丁中尉前来,所为何事啊?” “在下前来是代钟离公子转告姑娘一句话:平弦的事,可去城东梅家问问。” 她一怔,随即控制不住地激动:“这么说,是能修好的?” “在下不知,只是代人传话。话已送到,在下便先告辞了。” 语毕,他对着肖准再次行礼,随后看也不看肖南回一眼、飞快离开了。 肖南回的心仍有些难以平静,本来已经不抱希望,可如果是那人说的,或许一切都还未可知。 突然,她反应过来,方才丁未翔说的是“钟离公子”,虽然没有直接说是皇帝,但肖准应当并不知道钟离竟的事。 她有些忐忑,既害怕肖准会问她钟离公子是哪位,心底莫名地又有些期待他会追问。 然而最终肖准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你若心急便去吧,莫要失了礼数。” 她有些小庆幸,但更多的是失落。最后还是勉强打起精神笑着应下,简单准备了一番便牵了吉祥急匆匆出门去了。 肖准身后,陈偲望着肖南回离开的背影有些叹息。 “姑娘去了梅家,恐怕就会知道那段伤心事了。” “她已不是小孩子了,或许早该知晓。”肖准的声音沉沉的,“我只是没料到最终为她指路的竟是旁人。” ****** ****** ****** 吉祥蹄下轻快,在碎石铺成的小路上一路小跑着。 它今早得了一整包蕈子干,虽说不如那新鲜地吃起来带劲,但比起它在纪州时的待遇,可不要好上太多啊。 马背上,肖南回的心就跟着这颠簸的马屁股七上八下。 梅家是有名的将门,关系好的铸剑师、冶兵匠想来不少,可平弦远非寻常兵器,寻常匠人将它造出已是不易,更遑论将其恢复原状了。 可她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条路是那人指给她的,总归是错不了。 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他的话,总是有些难以抗拒地信任。 或许这便是他们口中常说的、为上位者的威信罢? 吉祥打了个响鼻,肖南回这才发现路已到了尽头。 若非亲眼所见,她怎么也想不到阙城这寸土寸金的皇城根,竟还有眼前这等荒凉的景致。 石子小路在尽头变成一片碎石滩,灰白的地面上夹杂着入冬后枯黄的野草,同其上那座朱门大宅格格不入,只除了那青瓦上的几株老藤还有几分交相呼应。 藤属阴,高门显户人家决计不许藤条绕上自家前门,认为其有克害家宅之妨。 她只知梅家隐退前朝十数年,却不知家宅竟已凋敝至此。亦或者是,主人家早已失了这管理庭院的心思,任这周遭渐渐变为千百年前、无人定居时的样子。 即便如此,肖南回还是依照礼数翻身下马,将吉祥牵到驻马石前栓好。 驻马石的柱头雕着一虎一豹,依稀透露着此户人家昔日的气质。 拾阶而上,还没等她扣响门环,大门突然便从内打开,一干练装扮的中年男子探出头来。她见状连忙表明身份。 “在下光要营右将肖南回,此番贸然前来......” 男子瞧她一眼,又望了望不远处摇着尾巴的吉祥,便让出进门的路来。 “原来是肖大人,我家主子候在内庭,还请随我前来。” 这是......知道她要来? 肖南回不知眼前人的身份,只得揖一揖道:“有劳这位......兄台。” 中年男子似笑非笑瞧她一眼,已有皱纹的眼角透出几分和这避世古宅不相称的世俗老练来:“我只是帮家主平日打理庭院花草的下人,大人不必多礼。” 下人却不用卑称,肖南回觉得眼前的人和这宅子一样古怪。 而打理花草一说就更是令她哭笑不得,若是这样的院子都算得上是有人打理,那她青怀侯府岂非也可称得上有几分景致了? 可下一秒,一个转角过后,眼前的景象却令她转瞬间扭转了方才的想法。 四四方方的庭院内,种满了各式各样的梅树,当真是一个角落都没有遗漏。 盛放的梅花坠满枝头,一团团似赤霞粉雨、金帐绿纱,带着一种拥挤的蓬勃,像是要将这方圆几里地内的生气都汇集于此。 “先生这梅树,种的当真是好。” 饶是肖南回这等不懂行的武将、也不由得呆呆称赞着。 中年男子见怪不怪,瞧着那梅树却透出不一样的情来:“咱家的梅花开的早,如今已是颓势了。大人若是来早几日,花才正好。” 寒风一阵,那枝头的花瓣果然化作细碎花雨飘落而下。 她突然想起什么,从袖中摸来摸去摸出那朵已经压扁的梅花,递给那中年男子瞧。 “劳烦先生帮我瞧瞧,这梅花是何种梅花?” 中年男子接过那花仔细看了看、又轻嗅一番道:“回大人,此花色如晚霞映水、重瓣似檐角加叠,又是罕见的绿蕊,虽已败落却仍有余香,当是映水重楼。” 肖南回对这答案有些意外,又追问道:“先生可知阙城何处有这种梅花?” “据我所知,映水重楼除小梅庄那一株外,便只有烜远公府上有栽种了。” 这两个地方......她倒是有些没想到,但随即觉得如果是小梅庄和烜远王府,同那白允似乎并无什么关联,心中突然又有些豁然开朗,连带着都有了几分闲聊的兴致。 “先生这里诸多梅树,为何没有栽种这映水重楼呢?” 中年男子少见地停顿片刻,复而望向那片盛放的梅花:“从前有,现在没有了。” 肖南回察觉出这话中似乎有些故事,还没来得及细问,一道苍劲有力的声音蓦地在那梅林间响起。 “可是肖家小子来了?” 肖南回闻声回头,只见依稀有道身影坐在那梅间小亭之中,白发苍髯、武弁玄衣,身姿甚是挺拔,想来便是这宅子的家主、昔日战功累累的大将军梅樵。 中年男子转瞬恢复了恭敬的模样,躬身行礼道:“回主子,是肖南回肖大人。肖大人她......” “在下是女儿身,见过梅老将军。今日冒昧登门,还请老将军不要怪罪。在下今日是为......” 又是一阵风起,白发老将的声音再次响起,已是近在咫尺。 “老夫早已目盲,瞧不见你是圆是扁、是男是女。” 肖南回错愕抬头,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走到她面前的老者,双目早已浑浊不堪、不见半点光亮。 昔日猛虎悍将如今早已须白目盲,她心中翻涌不知是何种滋味,又恍然间似乎看到了很多年后的肖准,亦或是......她自己。 她一时不知如何开口,梅樵却显然并无耐心等她:“这眼瞎了不是一天两天,无用的话还是省省。老夫在此避客多年,听闻肖家来人才让阿楸带你进来,你有何事最好直说。” 肖南回回过神来,连忙将装着平弦的包袱抖开递了过去:“在下今日前来,是为这件兵器。不知老将军昔日善用的造兵巧匠如今可还在府中?” 梅樵接过东西,一双大手拂过断裂的枪杆,声音如常:“此处向来只老夫同阿楸两人,再无他人。” 肖南回只觉得心下凉了一半。 昔日工匠早已不在,目盲之人又怎可能修得好平弦? 然而下一秒,梅樵的声音再次传来。 “平弦乃是老夫所锻。又干他人何事?” 第101章 梅魂若骨 天成开国大将军中,重用草莽出身者居多,梅家便是其中一支。 这大抵是因为夙氏本就是权臣出身,深知名门望族的势力盘根错节,助力总有一日会成为掣肘,一早便不能留下隐患。 梅樵十七岁上战场,十九岁便已身负战功,凭借的是勇猛无比的身手和不怕死的信念。然而也是因为如此,他年近三十才娶妻,三十又三才得子女。 梅家长子梅若冲子承父业,年少善战而名,曾是天成挂帅之将。次子梅若虚和三子梅若照都不问官途,做了闲云野鹤的武学先生。 传闻梅樵最器重长子,然梅若冲却年未及廿八便战死沙场,梅樵一夜白头、自此退隐朝局,不再过问征战之事,性情也日益古怪孤僻,朝中旧友相继归乡后,再少有故人登拜梅府。 肖南回便是这梅府里少有的客人,她对于登门拜访之类的事向来犯怵,更莫要提对方位分颇高,而她又有求于人。 生疏的主人和生疏的客人,就这么在正月的寒风中静默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