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8)
祝雪阳动了动嘴皮子,然后 你来干什么?背后突然响起王升儒的声音,他手里端着一盘荷叶鸡。 祝雪阳看到了王升儒,没有继续说下去,道:来陪掌教师兄吃年夜饭。这人好大的脸,蹭饭就蹭饭,非说是来陪吃。 王升儒把荷叶鸡放下,声音冷冷的,没准备你碗筷。 祝雪阳闻言也不说话,板着一张脸,面不改色从袖中掏出一双筷子。 顾羿:咦,这人好不要脸。 顾羿知道接下来的故事是听不见了,也没再问。王升儒忙了一个时辰,一共四菜一汤,师父手艺算不上惊艳,也就是个家常菜的水平,但好像很合祝雪阳的胃口,一桌子菜有半桌都进了这位不要脸的师叔肚子里。吃饭期间王升儒给徐云骞和顾羿都夹了菜,唯有祝雪阳什么都没有,气得他吹胡子瞪眼的。 闭关一月,你怎么还这么小气?祝雪阳道。 你要是能从我这院子里滚出去,我就大方了。王升儒这样春风和煦的人竟然还会说重话。 砰 山脚下有人在放烟火,突然在夜空中炸开,照亮一方天地,在四人脸上映出不同颜色。四个人不约而同放下碗筷,望着烟火沉默不语,像是各自想着心事。 顾羿偷偷去看师父的表情,发现师父神色很复杂,不同颜色的烟火在他眼底忽明忽灭,像是在想什么往事。 烟火很短暂,四个人却像是过了一辈子,等到山脚下烟火渐渐熄灭了,他们才幡然醒悟。王升儒神色不太自在,站起身收拾碗筷,开始赶客:吃饱了就滚。 顾羿有点纳闷儿,师父对谁都是春风和煦的,顾羿闯天大的祸都不生气,怎么就对祝雪阳没有个好脸色。 祝雪阳对王升儒的冷言冷语不太在意,反而问:你身体怎么样?这话也稀奇得很,祝雪阳说话像是带刺儿,顾羿以为他是个不会关心人的脾气。 祝雪阳要去探王升儒脉门,王升儒手腕翻转,只晃动了一下,脱离了祝雪阳的触碰。这祝师叔是个牛脾气,也没就此放过,反而伸出筷子打了一下王升儒的手腕,王升儒本来在收拾碗筷,一个没端稳,碗筷掉落在地咣当一声碎成四瓣。 祝雪阳擒住王升儒的手腕,摁住他的脉门皱眉道:你的病已经到这种程度了?王升儒是正玄山的掌教,天下十大他排第一,他不应该这么弱,放在十年前,祝雪阳根本碰不到王升儒的手。 王升儒想收回手,但祝雪阳纹丝不动,明显是要较真了,王升儒看了一眼徐云骞,徐云骞点了点头。 顾羿正想听师父到底有什么病,徐云骞已经一把拎住他的后领子,直接把他给拽走了。 嗯?顾羿长这么大就没被人这么拽着,好像是个小鸡仔,徐云骞一路把他拎到苍溪院外才停下来。师父和祝雪阳已经慢慢变远,连个声儿都听不到,这外头静悄悄的,唯有几串红灯笼一直孤零零挂着。 师父他顾羿小心翼翼问,病还没好吗? 徐云骞直接打断:跟你没关系。 顾羿本来想问是不是上次自己捅了一刀,当时他下手的时候没有轻重,仔细想来也并不后悔,但现在有些不一样,他真心喜欢这位师父,真要是那一刀导致王升儒身受重伤,他就罪过大发了。徐云骞太直白,顾羿反而无话可说,跟他没关系的话就是旧疾?顾羿偷偷去瞧徐云骞的脸,发现他面色很平静,薄唇紧紧抿着,好像已经知晓这件事了。 顾羿唔了一声,没有再开口。 徐云骞一路走,顾羿就只能跟在他身后,他根本就不知道徐云骞要去哪儿,等反应过来时徐云骞已经走到了孤山文渊阁门口,顾羿皱了皱眉,问:你要上文渊阁? 年都没过完,徐云骞就要上文渊阁?这地方到底有什么好的?至于这么魔怔吗?现在顾羿开始怀疑徐云骞会不会有朝一日也疯了,如今徐云骞还只能登四楼,等过几年能够上九楼登顶了,会不会也像曹海平一样? 徐云骞好像刚才是在气头上,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现在醒悟过来,望着文渊阁的飞檐,道:没有。 文渊阁对正玄山所有弟子开放,只要你能去太和宫点灯,你就能登文渊阁,在徐云骞之前,曹海平作为师父的大弟子是最有可能继承王升儒衣钵的。曹海平聪明好学,性格温润,徐云骞小时候很仰慕他这位大师兄,当时曹海平能够上九层了,很多人觉得这是幸事,登文渊阁九层是每一个掌教的必经之路,王升儒当年也上过。 徐云骞还记得,当时师兄弟们都在恭贺曹海平,他马上就要接近正玄山最玄妙最顶尖的功夫。 结果曹海平下来就疯了,当天夜里残杀两位师兄,徐云骞当时年纪太小了,根本就没有抵抗之力,两位师兄为了保他而死。就连师父都身负重伤,落下一辈子的病根,曹海平当天夜里就消失了,谁也不知道他在何处。 顾羿不知道徐云骞在想什么,想去拉他,结果却被徐云骞反手握住,徐云骞用的力道很大,几乎要把他捏碎,顾羿好像感受不到疼,躲也没躲,问:师兄? 徐云骞深深喘息,越上文渊阁就越危险,得道成魔一瞬间,他突然被顾羿扯了一下,扭头就看见了他的小师弟,顾羿根本不知道徐云骞是个什么样的人,不知道这小神仙一样的面孔下藏着什么样的偏执与疯狂,或者是顾羿知道,但他觉得无所谓。 那一刻,徐云骞竟然觉得很安心,不论他如何迷失,总有人拉着他绊着他,不让他轻易得逞。 第26章 下山 徐云骞果然很听王升儒的话,师父说留下来过年就真的只是留下来过年,大年初二就回文渊阁继续求道了。他走的时候来看了一眼顾羿,很简单,只说自己要走了,没有过多的话,顾羿看着他的背影怅然若失,总觉得跟师兄亲近的日子并不够。 顾羿心无旁骛日日跟着王升儒习武,第二年太和宫点灯点了十盏,允许进文渊阁三层,跟徐云骞的位置差了一层,但也打破了正玄山的记录,常人都是慢慢考,从一层开始爬,顾羿竟然一口气拿了三楼的令牌。 人人皆说怪不得是王掌教的徒弟。 进文渊阁当天王升儒也来送了,顾羿满怀期待进去,他十五岁刚来正玄山就想强行闯入文渊阁,为此差点被驱逐下山。如今终于堂堂正正考进来,是为了应徐云骞的那句话,当日徐云骞说在文渊阁等他,今日顾羿前来赴约。 顾羿以为里头定是别有玄机,可等文渊阁大门在自己身后落锁后,顾羿才生出一些失落来。他的面前是延绵不绝的书架,像是一排排树木,古朴严肃且无趣。有几个人正在角落桌案前看书,有几人在看台上演练招式,他们像是没察觉到顾羿的到来一样,全心全意投入到武林秘籍的玄妙中。 顾羿一入文渊阁,如同鱼入大海,眼前的武林秘籍如同浩瀚繁星,顾羿在其中如此渺小。 难怪有人在里面久了会发疯。 他抬头望了望四层,眼前的台阶延长出去,一直连到他师兄所在的地方。他以徐云骞为目标每日起来练剑,铆着一股劲儿想去文渊阁来看他的师兄。这是他距离徐云骞最近的时候,只要他再精进一层就能跟他师兄站在一起,可惜了,他俩走得不是一条路。 当天傍晚,顾羿就出了文渊阁,正玄山上下皆惊,连扫地的道童都知道顾羿多想上文渊阁,这几乎已经是个公开的秘密。普通人第一次进文渊阁都不舍得出来,必定是要住个十天半个月的,可是顾羿竟然还未待满十二时辰。 这人竟然对文渊阁不屑一顾? 就连王升儒都有些惊讶了,问:你怎么出来了? 顾羿回到苍溪院时王升儒正在打坐,他像是第一次给师父下跪拜师一样,在王升儒面前盘腿坐下,有些失落,文渊阁就是这样吗? 王升儒哑然失笑,世人把文渊阁形容得像是什么秘境,以为进去一趟修为再涨五年,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进去之后不过也是习武看书,甚至更迷茫,因为里头连个师父都没有。合适的人进去能够修为大涨比如徐云骞,定力不行的进去,迷茫一年,折腾一年,走弯路一年,再悔悟过来时光阴已经没了,自己修为甚至还退了三年。 顾羿看着石头缝,里面的蚂蚁正在攀爬,好像找不到出去的路,顾羿两手捏着它,把蚂蚁拎到别处,再抬起头来时眼底一片清明,道:在我看来,这么大一个文渊阁,比不上师父你。 王升儒定定看着顾羿,他那么小,眼神却如此坚定,一瞬间王升儒甚至在顾羿身上看到了顾骁的影子。王升儒觉得顾羿有种难得的悟性,他清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有人适合读万卷书,也有人适合行万里路,王升儒已经没什么可教授给徐云骞的了,所以徐云骞只能上文渊阁琢磨,但顾羿不一样,他的未来不在那一万本秘籍里。王升儒沉默片刻,道:一年后,你可以下山了。 嗯?顾羿猛地抬起头,他从未跟王升儒商量过下山的事,入室弟子也并不轻易能下山。 王升儒温声道:你的路在山下。 白驹过隙,时间飞逝,顾羿真的等到了下山的时机,在他十八岁那年,突然出了一件大事。 当时大周朝已经吞并西夏,西夏国王大骂永乐帝不得好死断子绝孙,西夏王朝覆灭了,大周却迎来了一段短暂的盛世,普天之下不会再有哪个小国敢跟大周叫板。如今的年月要不了那么多的兵将,手握重兵的平南王和镇北王成了永乐帝的心头大患,帝王削藩势在必行。 甚至有人已经开始揣摩圣意,想要找个由头参一本平南王。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平南王周湛突然被刺杀,捡回一条命却落下病根,差点一脚踏进鬼门关。京都的御医在东厂护送下去南疆为平南王诊脉,确实是重病,经脉断了,瘸了一只脚,一身内力全部废去。 按照礼制,周祁这个一直被养在正玄山的王世子应该回去继承爵位。周祁成为了唯一的指望,他必须全须全尾回到南疆。 王升儒此时出面,正玄山力保平南王世子,让周祁选几个门徒护送他回南疆,就在这时候,周祁选了一个意外的人,顾羿。 近两年,顾羿跟周祁只是打了照面的关系,他已经不知道这跋扈的世子爷什么脾性了,听到时也震惊许久,顾羿悠悠道:世子爷,你是不是脑子不清楚?想杀我的人可能不比你少。 有人想要周祁的命,但也有人想要顾羿的命,这俩人一同上路就是两个任人宰割的香饽饽。 谁知道周祁脑子还挺清楚的,大约是家中突遭变故,让他整个人冷静也成熟了不少,他听了顾羿的话也不恼怒,道:我知道,我看上你的功夫了。顾羿从小被人追杀,能全须全尾活到现在,武功定是不俗,而且他太和宫点灯时已经展现了实力,他作为王升儒的弟子并不丢面。 顾羿一晒,行吧,这是夸他呢。 可惜周祁算错了,顾羿就不是个好人,保别人?跟他有什么干系?只怕到时候刺客前来刺杀,顾羿觉得麻烦,一把推出周祁,让他们赶紧宰了,省得麻烦他。 他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周祁不可能大摇大摆上路,他肯定是想找个替罪羊,现在他找到了顾羿头上。 周祁面不改色,道:我手上有顾天青的消息,你不是一直想找他吗?难道你就不想知道他现在在哪儿?为谁效命?为什么有九十万两买你的命? 顾羿皱了皱眉,脸色冷得能冻出冰渣来,我怎么不知道你是不是在诈我? 他最讨厌和皇权打交道,这些人精于算计,是个人都能看出来平南王周湛忍辱负重,在永乐帝下手之前自己抢先下手,自断一条臂膀,禅位给自己的儿子。他做的最精明的一件事就是把周祁送上正玄山求道,兴许周祁这行为乖张的性子都是在他爹的默许下长的,越是个绣花枕头就越没人可惦记。 对自己人都这么狠,江湖人的命在他们看来一文不值。 周祁冷哼一声,道:我又不是你。周祁自认自己嚣张跋扈,但为人诚信。 我怎么信你?顾羿多疑,他不免费帮人干活。 爱信不信,顾天青改头换面了,你认不出来很正常,因为他进了京都。周祁说话很冷静,道:能够拿出九十万两不是一般人,我手上有他的消息,你能把我安稳送到平南王府,我双手奉上。 顾羿想要去找如今已经位高权重的顾天青太难,周祁下头有人可以使唤,倒是能给顾羿不少方便。 顾羿觉得这小世子爷真的不一样了,才过了三年,人已经发生了脱胎换骨的变化,他沉吟片刻,道:我跟你走。 除了顾羿以外,周祁还挑了三个门徒,其中一个是祝雪阳的徒弟陈也白,这人一直屈居第二,把徐云骞当做自己一生的对手。剩下两个人顾羿不怎么认识,临走时师父嘱咐他们互相照顾。顾羿听了一个响,没有放在心上,知道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人像当年徐云骞那样照顾他了。 周祁要的人,顾羿也答应了,王升儒原本就想放顾羿下山,此时也并不多做阻拦,只是叹气。 顾羿下山那天又是个雨天,王升儒亲自送顾羿下山,顾羿给他撑伞,自己淋湿了大半截也没多言语。当年上正玄山是师兄陪着他走了六万四千七百二十六阶,如今下山是师父陪着他走,不用提醒,顾羿这次一个台阶也没落下。王升儒这两年越发显老,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年纪大了心也软,看着顾羿走了心里有些不舍。 顾羿以为王升儒会给他说教一番,但他什么都没说,他给了顾羿一封信,道:有事就去青城山找云出尘,他会帮你。 王升儒说完之后扭头便走了,撑着一把伞慢悠悠踩着正玄山的石阶,衣袂翻飞,背影有些仙风道骨,好像等会儿就要羽化登仙只在原地留下一件道袍。 顾羿一直目送师父的背影消失,拿到信件心中有些暖。他跟周祁这一趟下山不会太平,王升儒却执拗给他留一条后路,不论顾羿在江湖上如何漂泊,总还会有师父惦记着、庇护着。 下山时顾羿想过要不要去看看他师兄,但害怕自己会不舍得,他总觉得他跟师兄还能再见面,徐云骞横竖只会赖在文渊阁,就算顾羿在江湖上游了一圈回来,他师兄也岿然不动在等他。 周祁是个王世子,下山的阵仗挺大,除了正玄山弟子,一百平南军也来护送,顾羿甚至觉得其实周祁根本就不需要自己。周祁已经收拾妥当,结果顾羿还在抬头仰望正玄山,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文渊阁的塔尖,塔尖上有一个白点,顾羿猜测那上面应该立着一只白鹤,姿态高挑,不可一世,有些像他的大师兄,他期待徐云骞能够出来看他一眼,可惜没有。 周祁身为平南王世子,长这么大也没等过别人,从来都是别人等他,掀开马车帘不耐烦道:你看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