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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厄 第32节

    第48章 哀美人兮(一)

    雨还在下,檐上的瓦片敲得劈里啪啦,喻夫人睡不着,起身将厚重的绒布床帘挂进帐钩。坐在拔步床上望出去,落地罩影沉沉的,窗棂上糊的碧纱映出森森的叶影。府里除了风雨声一片静谧,仿佛没有活人。

    她不自觉打了个寒颤,又想起百里决明那个恶鬼。她知道她不是因为雨才睡不着,而是因为恐惧。恶鬼迟早会登门,她令弟子昼夜不停地巡逻,依旧消除不了心底蝉蛹一样密密麻麻的恐怖。

    八年前她将谢寻微接进家门。这孩子无父无母,她是谢寻微母亲的弟妹,也同样是失踪的喻谢鬼国队伍的遗孀,喻家府宅是谢寻微最合理的去处。然而事实上,为了争取这个孩子,她费尽了心机。

    一切都要从八年前说起。

    八年前。

    抱尘山战后第二天,江左四家并各自辖地的宗主长老齐聚焦黑的山巅。将百里决明的尸身和魂魄封入天都十八狱很快得到了所有人的赞同,接下来就要商讨谢寻微该去往何处。

    “寻微孤弱,袁氏愿尽绵薄之力。”袁家主君袁伯卿首先开口。

    “这娃娃今年十四岁,知深长她六岁,二人甚是般配,”穆老道,“老夫有意为他二人拟定婚约,迎这女娃娃进我穆家的大门。诸位可有异议?”

    座中人都冷笑,谁不知道彼此肚腹下藏的心思?谢寻微是纯阴之身,先天炉鼎,若得她的红铅炼制丹药,修为必定一日千里。资质好些的,养气修身,有机会打开宗师道途也尚未可知。

    “穆老,你家知深根骨奇秀,雷法了得,何必想着倚仗一个女娃娃呢?”袁伯卿捏着胡子笑,“不如大大方方把她让出来。我们袁家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独金箭多些。袁家愿献金弓百张,金箭千支,换这女娃娃,穆老意下如何?”

    “穆家修刀不修箭,袁宗主客气了。”穆老皮笑rou不笑。

    山阴楚氏楚挚善出来给袁家帮腔,“袁氏与谢氏是世交,谁不知道,谢宗主在世的时候同袁主君相交甚笃,楚某赞成将谢小娘子送往袁家。”山阴是留郡的下辖,楚家一直是袁家的喉舌。他一开口,袁氏辖下的宗族纷纷点头赞成。

    穆老冷笑,“江左宗族世代联姻,谁和谁不是亲戚世交?”

    袁穆两家你来我往,谁也不让谁。四家之中,姜氏一向势弱,说话声音也小。家主姜问难搓搓手,期期艾艾地说:“我们乃正道,如此对待一个小娃是不是多有不妥?我家老天师说……”

    一直没有吭声的喻夫人忽然抬起了手,拇指上的绿松石扳指反射光和影,座中顿时沉默了下去。江左四家之中,喻家势力最大,其次是袁氏。穆氏因为前任宗主杀妻化鬼,元气大伤,人丁凋零,嫡系一脉只剩下穆知深一个年轻人。姜家虽然传承几百年,但沉迷研经说道,不事庶务,也日渐式微。四家之中真正拿主意的,是喻家和袁家。而喻袁二氏之中,又数喻氏最为强势。

    喻夫人那时没有现在老,保养得当,酷烈的阳光照在脸上,越发显得眉目间有种逼人的秀丽。她的丈夫失踪,举世都等着她喻家像谢家一样败落。可她不是谢家那个柔弱的主母,竟凭借一己之力,支撑起整个颓败的门庭。抱尘山一战喻家飞剑是先锋,死伤最为惨重,却也为她赢得了领袖的位置。

    她说:“何必吵吵嚷嚷,百年世家,今日却像个市井粗夫讨价还价,让人看了笑话!”

    袁伯卿朝楚挚善使了个眼色,楚挚善立刻心领神会。

    “那依夫人之见,寻微该往何处?莫非非你喻家不可?”楚挚善阴阳怪气,“也对,你家大郎与这娃娃年纪也相当吧。”

    喻夫人轻蔑地乜了他一眼,“咱们敞开天窗说亮话,不必说什么结亲的托词,诸位都心知肚明这个娃娃究竟有什么用处。”她摩挲着手上的扳指,道,“江左四门皆有男丁,我家大郎,袁家两个嫡子,穆家一个长孙,姜氏也有几个庶子。依我之见,各家各出一个儿郎,与这女娃同修。我们议定章程,让这女娃在四府中轮流居住,你们看如何?”

    座中寂然无声,如此一来,这女娃便是仙门共妻,与那坊间的妓女歌姬没什么分别。妓女歌姬命好点儿的,好歹能颐养天年,这女娃若遭四家轮番采补,只怕熬不了几年光景。可这的确是最好的法子,各家都分了一杯羹,没什么好争的了。袁伯卿同族中耆老彼此相觑,都点了点头。

    其他小宗族没有份儿,虽心中不忿,却不敢多说话。

    不过……

    “那这女娃娃的元阴……又该如何处置?”袁伯卿试探着开口。

    喻夫人冷厉的眸光扫过来,“自然是归我喻家。这次围剿,若非我喻家飞剑冲锋,你们又怎能如此顺利?”

    姜问难额头上都是汗,在座位里挪来挪去,一副想开口又不敢的样子。

    喻夫人扫视众人,道:“若无异议,便这样定了。还有人有话说么?”

    一个男声在穆老的背后响起。

    “你们很恶心。”

    所有人都是一惊,一同望过去,穆知深站在穆老的背后,一身黑衣,腰间配一把三尺长的黑鞘横刀。他没有多余的表情,像一个沉默的影子。这个人总是静静的,天生没有存在感,竟然没有人发现他一直站在那里听他们说话。

    “知深!”穆老大怒,“你给我下去!”

    穆知深看了他一眼,平平淡淡的。

    “你也很恶心,”他说,“怪不得父亲宁愿把我送往抱尘山,也不带给你。”

    “你!”穆老一下噎住了,剧烈地咳嗽起来。

    “竖子无礼,胆敢在此口出狂言!”座中有人气急败坏。

    穆知深瞥了他们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喻夫人摆摆手,“罢了,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而已。血气方刚的年纪,一派天真,穆老不必把他的话放在心上。等他长大,自然会明白我们这些大人的苦心。”

    座中都称是,她朝穆老欠身,穆老向她回礼。

    没过多久,穆知深又突然回来了,右手拽着一个女孩儿。大家都愕然,穆知深把女孩儿推到场中,大家才看清楚这个女孩儿正是谢寻微。她瑟缩着,白净的小脸儿写满惊慌失措。她的衣裙破破烂烂,丝丝缕缕,是昨儿晚上被灌木刮坏的,还没有来得及换。穆知深松开她,她没有站稳,一下跌坐在地上,是所有人视线的中心。

    “穆知深,方才念你年少,才不曾与你计较。你现在又是做什么!”喻夫人也动怒了。

    “谢寻微,你认得他们么?”穆知深垂眸问她。

    谢寻微像一只幼弱的雏鸟,脊背簌簌发着抖。她环顾一圈,许多人她都认得,谢家还没有灭门的时候,有人过府来拜谒求亲。师尊还没有被封印的时候,逢年过节都能看见他们谄媚的笑脸。师尊不喜欢他们,无渡爷爷在的时候师尊勉强会搭理他们,无渡爷爷走后,每次他们来师尊就把他们踹出去。

    谢寻微轻轻点了点头。

    “现在他们要让你做妓女,献出你的元阴,侍奉他们的儿郎,也许还有他们本人。”穆知深道。

    座中一片哗然,所有人像被扒了底裤,气得挣红了脸,对着穆知深破口大骂。

    “来人,还不把这个胡言乱语的小子拉下去!”

    穆知深拔出刀,在地上一划,青色的狰狞电光迸发于刀尖,将他和那群凶神恶煞的子弟隔开。他的目光投向穆老,冷冷的,“不要让我看不起你。”

    穆老握着拐杖的手在颤抖,青筋暴突。他蓦然以杖击地,须发怒张,爆发出沉雷般的一声吼:“都安静!”

    穆家弟子迅速上前,护在穆知深和谢寻微周围。

    老人音色沉沉,“知深,你继续说。”

    穆知深扭回头,看向地上的谢寻微。她的脸色无比苍白,像剪刀裁出来的纸人。她的身材也像,那么单薄,好似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跑。穆知深顿了顿,说:“我的修为不如他们,家势也不如他们,没有办法保护你。但是我可以给你选择。”

    “选择?”谢寻微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他从腰后拔出一把匕首,丢到她脚边,“你可以用它自尽,”他举起刀,对准她的眉心,“或者我帮你了断。这样,你至少可以免遭他们的羞辱。”

    谢寻微望着他,默默地流泪。

    所有人都盯着谢寻微看,喧哗顿时沉寂。她当真是个绝世的美人,仰起来的那一截藕白的颈子线条秀丽,那脸蛋也仿佛是精工雕琢过的,唇瓣娇红,像要滴出血来。饶是衣衫褴褛,也掩不住她眉间秀色。她才十四岁,待她长成,这夺目的容光该眩惑江左多少儿郎。

    这样的美人儿被百里决明娇藏了八年,好不容易见了天日,袁伯卿咬牙切齿,恨不得杀了穆知深那个兔崽子。

    穆知深的刀稳稳地指着她,没有颤抖,也没有腾挪。

    他问:“选么?”

    万籁俱寂中,那个孤弱的女孩儿默不吭声擦干净眼泪,从地上爬起来。她没有选择自尽,也没有选择被杀,而是对着上首的喻夫人婷婷袅袅地下拜,“寻微自幼孤苦无依,又遭那恶鬼深囚数年,若非舅母和各位叔伯相救,断无今日之寻微。寻微年幼,但凭舅母和各位叔伯安排。寻微拜谢。”

    她俯下身去,喻夫人忙站起来扶她,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笑道:“是个懂事理的孩子。你知深哥哥胡言乱语,都当不得真的,我们都是正经人家,百年仙门,又是你阿父阿母的故交。舅母就更别说了,我是你最后的亲人呐,怎么可能那样对你?你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寻微省得。”谢寻微细声回答,低眉顺眼。

    座中人都吐出一口浊气,换上欢喜的神色,都道定会好好照拂她。

    穆知深凝视谢寻微半晌,收刀入鞘,不言不语转身走了。

    姜问难叹息着摇摇头。

    喻夫人将谢寻微的手放在自己的臂弯,抬手抚摸她黑鸦鸦的鬓发。天光下,她的笑容既慈祥又亲切,“真是个可怜的孩子。走吧,舅母带你回家。”

    第49章 哀美人兮(二)

    “果真是秀色无双。”楚挚善赞叹道。

    女孩儿梳洗完毕,沉默地立在水色花砖上。她穿着舅母给她的新衣裳,水色对襟立领短衫,搭一条霜色桂兔妆花纱襕裙,裙底露出一双笋尖似的脚尖,鞋面上也绣着白白的兔子。

    楚挚善朝上首的袁伯卿拱手,“恭贺宗主,得此佳人。”

    袁伯卿笑呵呵地拉谢寻微的手,把她葱白的小手搁在掌心摩挲,上下打量了许久,才说:“穿得太素了些。”

    喻夫人坐在一旁看,并不阻止袁伯卿的举动。谢寻微在她眼里与妓女无异,早晚是要落入这些虎狼的嘴里的,早一刻晚一刻都无所谓。她摇着团扇懒洋洋地说:“这丫头自己挑的。”她瞥了眼袁伯卿不安分的手,谢寻微在他边上快缩成一只鹌鹑,终究还是出言提醒道,“伯卿,她还没到要去你府上借住的时候。她才进喻家多久,你就巴巴地过府拜谒,莫非连几个月的时日都坐不住?”

    “我知道、知道,”袁伯卿笑道,他拍拍谢寻微的手背,“寻微,在百里决明那儿没少受苦吧?听闻他日日天不亮就拉你起来下山做活儿。真是可怜,这么小的年纪,连觉也睡不好。放心,那穷鬼已经被封印,你到了我们这儿,定然锦衣玉食,过神仙般的日子。若是缺什么,尽管让你舅母去置办。”

    谢寻微抬起眉睫看了他一眼,这孩子的眼睛很黑,黑得不像话。平日她低着头一声不响,现下才发现她看人的时候眸底铺了一层冰似的,让人很不舒服。袁伯卿心里一惊,再仔细瞧,她却是盈盈落泪的样子,两眼泪汪汪的,我见犹怜。他心道是看错了,一个半大丫头,怎么可能有那样的眼神?

    她又低下眉睫,轻声道:“谢谢袁叔叔照顾。”

    “你楚叔叔对你照顾也颇多,还不谢谢人家?”袁伯卿道。

    谢寻微又朝楚挚善福身,“谢谢楚叔叔照顾。”

    又细又柔的嗓音,听着甜甜的,像有羽毛在挠耳朵。喻夫人轻蔑地想,果真是天生的狐媚子,这模样这声音,生下来就是为了勾人的。

    当年她呱呱坠地,喻夫人去谢家探望她的母亲,一进院子就看见谢家族老凑在一起商量要把这孩子掐死在襁褓里。她深表赞同,先天炉鼎的体质,容貌身子都较常人要美丽诱人,将来注定是供人玩乐的玩物,何必让她来这世上遭罪?留郡袁氏和他辖下的宗族最兴炉鼎摄生之风,每年要从留郡山宅和山阴的漆金水榭抬出多少男女。更遑论那些下品仙门,常年有人四处在乡镇搜罗有炉鼎天资的婴孩,送到大宅养大,一半进献上品仙门,一半留着自己享用。

    谢寻微六岁,袁氏多次上门求亲,谢家统统婉拒。她那时就知道,谢氏灾祸近矣。果然,袁伯卿亲自拜谒她的门庭,委婉表示近日会有所动作,问她意见。她淡笑不语,袁伯卿会意,躬身长揖。尔后便是谢家灭门,只是没想到久居世外,不问尘俗的抱尘山突然横插一手,带走谢寻微。她想着这娃娃颇有运道,天不亡她。可惜啊,她摇着扇子瞥这女娃儿,最终还是没能逃掉这命。

    谢寻微这一声喊,楚挚善听得通体舒畅,眉开眼笑。挑眉看袁伯卿那边,袁伯卿老神在在,意态平和。楚挚善心里犹有虎狼磨牙吮血,蠢蠢欲动,他胆子越发大起来,一下子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手指划过谢寻微的手臂、肩膀,抚上她柔艳的唇瓣。

    “再叫声叔叔我听。”

    最后一个字尚未来得及说出口,他忽然浑身遭遇雷亟一般猛地一震,从触摸谢寻微嘴唇的手指开始,浓郁的血色火焰符纹藤蔓一般向上攀延,炽热的火花迸发于符纹之间。他痛呼出声,举起手指看,食指的指尖已经开始炭化,灰烬被风一吹,在空中飘散。

    “这是什么!”他目眦欲裂。

    “百里决明的恶鬼咒诅!”袁伯卿惊呼,忙道,“挚善,快运功!”

    楚挚善迅速运转功法,灵力在经脉里飞速流动,向指尖汇集,终于将咒诅逼停在食指根部。然而此时半根食指已经完全烧成了焦炭,一股难以言喻的烤rou味在厅堂里蔓延。喻夫人转身狠狠扇了谢寻微一巴掌,涂了丹蔻的长指甲在谢寻微脸上划出三道血痕。

    谢寻微倒在地上,嘴角淌着血丝。

    “贱人,百里决明在你身体里下了恶鬼咒诅,你竟隐瞒不报!摸了摸你的嘴唇尚且如此,若取你元阴,岂不是浑身烧成灰烬!你是不是故意的?他日我儿取你元阴,你就能暗害我儿性命!”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谢寻微泪如泉涌,满脸惊惶,拼命向角落里缩,“舅母不是说接我回家么?大郎为何要取我元阴,寻微听不懂。”

    她啜泣着缩在桌角那里,小小的一团,像一只受惊的小兽。喻夫人这才想过来,他们一直哄骗谢寻微,这丫头对自己的未来还一无所知。看着她惶然哭泣的模样,心里的疑心也慢慢按下,这样一个胆小的丫头,怎么敢谋害他们?

    她换了副笑脸,将谢寻微扶起来,“是舅母冲动了,误会了寻微,寻微不要同舅母一般见识。”

    谢寻微啜泣不止。

    袁伯卿瞪着楚挚善的右手,掉过脸来问谢寻微:“寻微啊,你看,你那个恶鬼师父好生狡诈,竟在你身体里留下恶鬼咒诅。你在那恶鬼身边修行八年,可知这咒诅如何解除?”

    谢寻微只是哭着摇头,“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被打了一巴掌,吓得话都说不明白了。楚挚善努力压抑咒诅,颤抖着手,脸上冷汗如雨。袁伯卿埋怨地看了喻夫人一眼,道:“也罢,挚善到我府上来,看能不能消了这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