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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我父亲去世了。” 你一下清醒过来, 随便抹了把脸, 和爸妈胡乱说了两句, 就脑袋一片空白地赶到聂家。 聂家的门正大开着,里边传来许多纷杂声响,你愣了愣, 往里边探了探,看见许多你从未在聂家见过的人。聂时秋正坐在沙发的一个角落,神色麻木,一旁的人好似在商量聂呈的后事,有边说边抽烟的,也有边说边喝酒的,说到某些地方,几方人好像要打起来一样。 只有少数几个人,静静立在旁边, 偶尔为大家添一点热水,会在路过聂时秋时拍拍他的肩。 你站在门口, 才发现自己忘记告诉聂时秋你会过来,看到消息后就傻乎乎地跑来, 以为他会需要你。 在你踌躇的时候, 聂时秋就像能察觉到你的目光一样,突然抬头直直朝你看来,墨玉一样的眼珠子映照灯光, 仿佛徒然亮了一瞬。 他径直起身,一步步朝你走来,来到你面前时,好像身上死死压着他的东西终于有了可以一起背负的人一样,肩背一轻,让他身姿愈直。 他越这样,你越觉得看到一根被拉到极限的弹簧,再不松开,也许就要断掉了。 你做事不喜欢逃避,就算再艰难也要面对,但这是你对自己的要求,从来不是你对他人的期望。你想,或许他该休息一下。 你伸手,牵住了聂时秋的袖子。 聂时秋不知道你要做什么,只是茫然地看着你,显然已经停止思考。 你拉着他往楼下走,他笨拙地跟着你的脚步,没有一点挣扎意图。 你带他来到楼下,杂草丛生的地方有一两个有些年头的健身器械,上边的漆皮掉了大半,露出锈色内里,看起来有许多积灰,可这是附近唯一可以坐下的地方。再离远些,如果那些亲戚真有事情要找聂时秋,可能一时半会儿就找不着人了。 你在这里坐下,看向聂时秋,张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又什么都没说。 聂时秋的躯壳里好像只剩下最后一点灵魂,比起被意识驱动,更被本能支配。他的本能让他在你身边感到宁静,于是不用你说什么,他也走到你身边,静静坐下。 你们一起陷入沉默。 你人生中参加的第一场吊唁,是一名你不算熟悉,但很尊敬的师长的悼念会。他躺在小小的棺材里,你不敢多看,匆匆一眼,便在人群中垂下头致以哀思,只在心里忍不住想,他生前站在讲台上时,看起来是那样高大,如今躺在那里,好像一整座山倾倒下来,让人看了那样难过。 他的过世戳破了你和真实世界之间那一层薄薄的窗户纸,从此以后,死亡对你来说不再是一件只存在于遥远世界之外的想象,而是一件真实的,随时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的事。 你心中那扇隔绝外界风暴的大门轰然倒下,原本单纯简单的内心世界被狂风暴雨席卷而过,从那一刻起,你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大人。 所以你明白,不管聂呈对聂时秋来说到底是怎样的存在,他此刻要面对的,是一个人的死亡。 任何其他人都不能开解,只有他自己可以静静感受,最终用一种独属于他的特别方式消化这个事实。 你所能做的,只是陪伴,让他明白在这份死亡面前,他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长久的沉默之中,聂时秋的背脊渐渐弯了一些,整个人看起来不再那么紧绷,他开口道:“我们家来了好多亲戚。” “嗯。”你轻轻应一声,看向他。 他继续道:“那里边的人,我从前都没见过几个,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听到消息赶过来的。” 他的语气没有嘲弄,好似只是平铺直叙地客观讲述某些东西。 “其实他们来了也好,不然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处理。不过想一想也很好笑,他还活着的时候,根本没有人敢来伸一伸手,都怕一时好心惹上麻烦,如今等他死了,没有这种风险了,旁人反倒不去计较先前龃龉,愿意好心帮我。” “你说,他做人怎么这么失败啊?” 聂时秋说这话并不需要你回答,只是单纯发泄,下一秒又跳跃道:“他上次住院的时候,我以为他要死了,结果他活了下来。没想到没过两个月,他又喝酒把自己送进去,这一次,我以为会跟上次一样,养上几天就好,结果他死了,你说好不好笑?” 聂时秋说到这里,嘲弄地笑了。 你拍拍他的背,他猛地甩开你的手,一下转向你,眼中是徒然升起的戒备,等看见你的面容,才恍惚回神,意识到你一直陪在他身边听他说话。他脸上一下露出歉意,伸手想要说些什么,又默默地收回手,低声道歉。 这不是聂时秋第一次甩开你的手了。 你其实明白,他早已习惯独自一人,于是在某些陷入沉思的时刻,对身边所有人都充满敌意。 你对他摇摇头,示意他不必在意。 聂时秋低下头,不再说话了。 你对他道:“再说些什么吧。” 聂时秋茫然地看向你,不知道你想要让他说什么。 你说:“什么都可以。” 从刚刚起你就发现,聂时秋的脑海已经一片混乱,说话时常常颠三倒四,可随着他说的话越多,那些他不愿意直接表达的情感也就流露得越多,他身上的担子才能跟着慢慢变轻。 他该多说些话,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