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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阑京华 第25节

    邓元初一愣,听这话也拿不准他们的关系,只能安慰说:“这年月能活着认识一次,已是极大的缘分。”

    倒也是。她在这方面感触也深,最近两个月都是应酬,每次人家都说二小姐给你介绍一位大贵人,可经常下一次见就落魄了,或直接就是死讯。

    “南方会好吗?”她忍不住问。

    每个月谢骛清都想法子报平安。这个月迟迟未有消息,她无法安心。

    邓元初沉吟许久,轻声说:“会好的。”

    说完,两人都笑了。这不就是她刚用来安慰他的话。

    ***

    入夏的广东,闷热难耐。

    在一处破败的大宅子里,驻扎了从战场上撤回来的人。此处地处偏僻,离广州城远得很,因为战乱,主人家早就走了,留下看院子的人也逃了。

    谢骛清带人深夜到这里,因为伤员多,粮草供给不上,没法再行军,临时决定留几天。进来时,宅院野草没膝,稍作收拾算能住人了。中午时小兵给他熬了一碗粥搭配两个rou馒头,他没要rou馒头,只留下了粥。

    因为友军叛乱,这一支队伍被冲散了,谢将军孤身一人带着他们杀出重围,撤退到这里。他身边没一个老部下跟着……大家都担心他的身体,却不知如何劝他吃东西。

    谢骛清喝着粥,翻看着从一个敌军营地带回来的《新青年》六月季刊,翻了几眼,便看到瞿秋白先生刊发的《国际歌》歌词。

    外面许多兵都是投奔这位谢将军而来的,各种出身的人都有,有个读书人被他提拔起来做参谋,此刻读书的正蹲在院子里,在屋檐下整理完军报,抱着过来看到报纸就笑了:“这个我看到了,就是不会唱,不懂看谱子。”

    他喝了口稀粥:“改天教你。”

    “将军还懂看谱子啊?”读书的惊讶。

    谢骛清笑笑:“不会看谱,怎么弹钢琴?”

    “将军还会弹钢琴啊?”读书的眼珠子要掉出来了。

    “在俄国学的。”

    读书的已经不知如何接话了。

    知道这位将军是个善战又执着于禁烟的人,却没想到他能和一个遥远的国度联系上。半天才轻轻问:“真去过啊?”

    他又笑,玩笑道:“梦里去过。”

    读书的这才觉得合理且正常,抱着军报进去了。

    晚上全部粮食已吃完了。

    谢骛清没吃饭,拎着枪,带着十几个枪法好的出去了。他从小在家就喜欢去林子里打猎,百发百中,可惜在此处常年战祸,林子被烧过几次,碰不到什么像样的东西,回来分分都不够塞牙缝的。有两个伤兵没熬住,在后半夜走了,他让人趁夜抬出去安葬,嘱咐坑要深挖,免得被野兽发现刨开。

    送走人,两个女护士坐在院子里,为死去的人伤心掉泪。

    她们两个都年纪不小,一个丈夫死后要被婆家卖了逃出来的,一个是婚后被打受不了逃的。乱世之中,逃去何处没有方向,怕逃出虎xue又落狼口,听说这位谢将军禁烟,就凭着朴素的情感断定他是个大好人,是戏里唱得那种高义将军。

    谢骛清起初不肯收,怕她们跟着队伍危险,而且最近战况过于惨烈,更怕她们被俘后遇到畜生。后来林骁说丢下她们也是个死,他才算点头,准备回广州城后,把她们安置在城里。

    “已经没粮食了,”他坐到门槛上,平静地说,“哭多了费力气,到时候没饭吃撑不住。”

    两个女人见惯了死亡,本不想哭,可是其中一个见到死去的想到自己的弟弟,另一个被感染了,说着说着就都哭上了。

    谢骛清平日话不多,不怒不笑地让人心生敬畏,此刻他一发话,两人泪就止住了。

    “我只是想到弟弟,”其中一个说,“方才送出去的那个年纪和他差不多,都是二十八岁。”

    谢骛清没说话。他也是二十八岁,这只有亲信们知道。

    “将军有家人吗?”

    “有几个。”谢骛清说。

    “有夫人吗?”年长的问。

    “是太太,现在叫太太。”另一个纠正。

    谢骛清笑了,没回答。

    “说说吧,”年长的说,“大家都是有今天没明天的,像您说的,万一粮食没了,我们撑不住饿死了,话都没说够,惨不惨呐。”

    谢骛清这话引得笑了。她说话直白,倒有几分像何未。

    他安慰说:“我饿死,都不会让你们饿死。”

    “这我们都相信的。”年长的说。

    他在脑海里思考着能找到食物的地点和可能性。这里只有几百人,还有几十个伤兵,要怎么迂回绕过危险和主力部队会合?也是个难点。

    “将军想太太吗?”稍年轻的又问。

    “不是太太,”他顺口说,“女朋友。”

    说完就发现说多了。

    这是个时兴的新词汇,两人女护士想了想,默契地当成了“未婚妻”。

    “父母给定的?见过没有?至少见过照片吧?”

    他轻声答:“见过几次。”两只手数得过来。

    “将军家乡结婚前还给见面的吗?真是好,至少见一见样子,”年长的那个笑说,“我都是直接嫁过去,我们那边不给见的。”

    另一个笑:“谁不是啊。初嫁从亲,父母定下便定了。”

    他摇头:“不是父母定的,自己定的。”

    私定终身?

    两个女人觉得和听戏似的。

    “她认识我第二天,帮我救家人,再没几天,出手救我的义兄,”谢骛清回忆说,“就是那时定下的。后来我被下了死牢,一出来,她便来看我了。”

    在北京做人质的两个多月,遇刺数次,亲人离世,坐了一个月死牢。

    除了曾经的生死交们,那时认识什么新人都只会说漂亮话,却怕和他扯上真正的关系,只有何未的真心不掺假。

    义兄蒙难,他虽托付过何未,却深知她是最没能力管的,只是想到她手握航路,或许能帮得上什么。没想到那日在火车站的大小势力都按兵不动,只有她一个年轻女孩子出手了。

    那日的“以命相酬”绝非戏言。

    只是未未在这方面迟钝,始终在云里雾里。送了信和海棠,吃过饭,去过饽饽铺,庆生过,抱过,还亲吻过……这新式恋爱却始终谈得像他一头热。

    这么一看,还是像叔叔和兄姐那样更妥当,双方见过照片,通信谈过彼此的理想信仰和对家国未来的看法,便定下结婚的日子更简单些。也不会出现还没定下结婚的日子,便和一个未出阁的正经女孩子在隔间里肌肤相亲的事。是他草率了。

    不过他该做补救都做了,至少谢家这里已确定无疑,把她看作未过门的儿媳妇了。

    ……

    未未倒是喜欢这种亲热事,看得出。她喜欢就还好。

    如今公立大学都已经开始推行男女同校读书,男女关系在改变,社会在进步。

    婚前恋爱还是需要的,要尊重新时代的发展。

    谢骛清突然想到附近有个胆子小的小司令,继而想到了一个好主意,决定突袭一把搞到粮食再说。

    他起身:“战场残酷,伤兵比一般的兵脆弱,你们的情绪会影响到他们,多想想高兴的事情。此时此刻,此地此境,你们两个就是伤兵的救世主,里边的人拜托了。”

    两个护士收敛笑意,起身,学着士兵们行军礼。

    谢骛清回了一礼,离开了。

    突袭前,他回屋休息了二十分钟。

    实在热,但他不习惯脱掉军裤和衬衫,保持衣衫整齐是从小的习惯。他把读书的铺在床上的被褥卷起,仰面躺到了床板上,闭目养神。

    谢骛清想到在天津利顺德大饭店的泰晤士厅里,弹奏哈巴涅拉的钢琴是汉密尔顿牌的,他的记忆力太好,三岁以后的事无论大小都像刻在脑子里。对何未,他谈不上了解,除了知道她喜欢喝牛奶,喜欢穿白色,不喜多穿衣服。过去他想战事尽快结束,只想着旁人,现在终于有了自己的私念,他想南北统一,能让他再去北京。

    如果她还等着自己,须仔仔细细重新谈一次新式恋爱。

    第19章 烽火望炊烟(2)

    时至九月。

    日本关东大地震,死亡数字有十几万人。

    一时间全国募捐,号召“救灾恤邻”。没人能想象到上半年还在抵制日本经济的同胞们,能在如此一个自家四处战乱和饥荒的情况下,筹善款筹物资,最后连同红十字的救护队一起送到了日本。

    邓元初从财务部见到的捐款捐物的统计数字,感叹了两句数额巨大。

    “这是属于国人的善良。”何知行评价。

    希望他们真能看到中国人的善意。她想。

    ***

    十二月底。

    谢骛清终于回到广州城,下午三点到的。

    在广州的公寓里洗了个热水澡,换了衬衫和西裤,在客厅里坐下。

    他回来直接去了前线,姐弟几个人时隔两年,今日终得一见。大小姐见弟弟就想起先夫,落了泪,三小姐在一旁安慰。谢骛清沉默。

    等二小姐来了,这才缓和了氛围,一起说到谢骛清的婚事。

    “父亲说,在那种时候肯和你定终身的女孩子,万万不能辜负,”三小姐是短发大眼睛波波头,长得像母亲,性格也像母亲,她藏不住心事好奇问,“清哥儿你怎么做人质都能被人看上?在家里也不见你如此出色。”

    “我看上她。”他无意同三姐辩驳。

    “你怎么做人质也不好好做,还要追着姑娘走?”三小姐轻声笑问,“因为像海棠?”

    谢骛清轻叹。这谈话一时半刻难结束,须找份报纸看。

    二小姐轻抿了口茶,柔声说:“你别把清哥儿问恼了,不给我们聊的机会。”

    大小姐摘下棕色玳瑁边框的眼镜,望着谢骛清:“救过不少侨民的何家?”

    二小姐替谢骛清答:“正是那个何家。”

    三小姐笑起来:“义商之家。我听人说过,过去何家航运主走海外,自她露面,在内陆也发展起来了。”

    二小姐的先生是做银行的,算生意场上的人,她笑笑说:“是。不过生意的规划并非一朝一夕能定下的,应该是何老先生的布局。”

    “海棠花总有功劳。”三小姐替未来弟媳说话了。

    “那是自然。再好的规划,没一个有能力担得起的小主人也是空谈,”二小姐笑说,“这段日子,凡听人讲到何二小姐,全是赞誉。何家航运如此大,她却没有做‘船王’的意思,有好处要拉着大家分一分,不喜独占。我先生的朋友见过她一次,说她身负盛名,本人却不见锋芒,说什么话都和和气气的,万事谦让,懂事又知恩,颇得世交长辈们的好感,凡打过交道的都想照拂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