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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根红线引发的惨案 第39节

    “我才不是你娘……”呜呜的哭声从她手底下传来。

    她难过、难受,红线此刻全然体会到了,她心里方才那忽然间生出的阴霾,顷刻消散。随后,她叹了一声,也慢慢弯身下来,坐到脚踏上,妗月身边。

    一名隐身的女子,一名真实存在的女子,一名一岁大的孩子,静默维持此状再没出声,唯独“呜呜”压抑的哭声还在安静的室内蔓延。

    直到半晌过后,小瞎子翻身慢慢摸索过来,再度抓上了妗月的裙角,平静唤道:“娘——”

    他一双无波澜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面上此刻也平静非常,只是他记住了这个字眼,一声声喊道。

    妗月承受了格外大的压力,“呜呜”哭了一段时间过后,一把将孩子的身体拉过来,抱住,头枕在孩子颈侧,心底涌出的更大委屈,被她压抑在衣衫布料下沉闷的哭声中。

    红线抬头望屋外,整个人静静的,她没再出声,将遮掩声音的术法重新罩回自己身上。

    月老教的不对,他该是没想到,于凡间妗月这般女孩来说,原来只要一个“娘”字,便足以。

    虽过程有些许不同,但红线的目的还是达到了。这天过后,妗月对小瞎子的态度依旧如常,可心细的人会明显察觉,有哪里渐渐不同了。

    比如,姐妹们再打趣说小瞎子是她的小儿子时,妗月没再反驳,只是以一双冷冷凉凉的眼睛,将她们纹丝不动地盯着。

    比如,妗月再没有随意推搡小瞎子,小瞎子哪里惹出乱子,惹得她不高兴了,她也只是满面怒容将他骂两声。

    再比如,林和泽活人炼制药人的研究终于有成果,命人将小瞎子带走,妗月一连多日,面上再无展颜。

    而这时,已是五年之后,小瞎子满六岁的时候。

    第54章 不同   他们不像。

    小瞎子还是被带走了, 到这时,妗月才发现,原来她一直不知小瞎子从何而来, 不知教主为何将他养在教中, 不知他又为何这么多年一直不闻不问。甚至,她还不知小瞎子姓名, 或者说, 她连给他定名姓的机会都不曾有过。

    这里,是银月教地牢深处,六年前被改造成药人炼制地。这里的每一个牢房里都挖有一整个牢房那么大的深坑,深坑中灌满药汤,浓黑如墨,在空气中交融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气味。

    而每一池药汤中,都泡有一个人,这些人无一都双眼紧闭, 面上痛苦, 不知生死。

    这里大多时候都是沉默的,每日都有挨不过炼制的人死去,然后被抬出去,每日也都有新人再被丢入药汤, 除开刚开始炼制的时候他们没日没夜痛苦嘶嚎,剩下的大多时候, 他们都是在痛晕过去的睡梦中度过。

    红线也从刚开始的不忍渐渐变得冷漠。

    小瞎子所在的药池在地牢最深处,林和泽专门命人挖凿的一口新药池, 因小瞎子眼盲,又年幼,林和泽甚至懒得让人在这口新药池周围竖立牢笼。

    小瞎子就这般赤裸着身子躺在里面, 乌黑水面平静无波澜,漫过他胸口,盖住了他小小一具身子。

    红线便就一直站在这池边,静静守着他。

    “不是我说,你还真把自己当他亲娘了?”地牢口的方向传来人声,伴随地底幽幽的凉风,吹入红线耳中。

    守牢的两名教众守在门口,拦住身前一名女子。

    女子平静站在原地,凉风从地底吹出来,将她额前一簇碎发吹落,隐隐绰绰遮掩了她面上不少情绪。一眨眼五年过去,妗月而今二二年岁,五年时光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很多痕迹,只是令她周身的气质再不复当年稚嫩。

    “两位大哥,容我进去见见,片刻就好。”妗月敛下面上神色,抬头,嘴角抿上笑,从袖里捏出两粒碎银,塞入两位守牢的同门手中,“见见,就一面,不妨事。”

    不想,守牢两位同门不吃这一套,哼笑一声,毫不客气将她手臂推开,她被他们推得一个趔趄,银子没捏稳,“咕噜噜”不知滚到了哪里。

    “你就说说这是你来的第几回了?教主同长老他们有多重视这批药人不用我哥俩再多说了吧?你进去倒是不妨事,但若是这块地儿出了什么事儿,到时候倒霉的还不是我哥俩?”他们道,“到底他不是你肚子里出来的,教主让你养他几年,只这几年,你就养出感情了?且不说他根本不是儿子,便就是你肚里出来的,教主长老要他的命,你还能如何?”

    “而且现下还没准备要他命呢,只是把他炼成药人供我教驱使而已,你便这般要死不活,若是教主哪天不高兴了,当场要了他命,你怕不是要随着他去寻死?”

    他们一番话说完,见女子站在原地一声不吭,一双眼盯着脚尖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皆不耐烦了:“滚滚滚,德行!又不是真死了!炼成了药人不就出来了?届时还是你家亲亲的好瞎儿子!”

    两人没见过这么难缠的,受不了她如此形容,见她还不动弹离开这里,当即嘴下再不留情,继续骂道:“滚滚滚,替教主养了几年孩子就这德行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养的是哪家的太子呢!一个孤儿罢了,还是个瞎的,真当宝了?没眼力见的,你这幅要死的样子是做给谁看?要真想保你家那宝贝儿子的性命,快去求求教主吧,这绝对比来纠缠我们哥俩要有用!瞧瞧这都是第几回了,烦不烦?!”

    外面絮絮叨叨骂个不停,好半晌后才逐渐安静,渐渐,有细微的脚步声远去,红线明白是妗月回去了,便收回视线,将注意力移回来,继续注视下方池水里的小瞎子。

    过于安静的环境让她不由自主开始胡思乱想。她盯着池子里小瞎子的脸细细打量,想从他这张脸上找出点什么,可好一段时间过后,她一无所获。

    小瞎子、小太子、言烨,他们是同一个人,可他们谁都不像谁。就比如,小瞎子这个年纪的面容轮廓同她刚见到的小太子一般无二,然而她还是没在他身上找到一丁点小太子的影子。

    一股不知是什么样的情绪从红线的心口渐渐泛出,直到现在这一刻,红线才明确发现,从言烨太子那一世寿终正寝,恢复少君之身回到天宫,小太子在这世上,便再不存在了。

    他的那一世人生此刻就像是独属于她的一段经历,没有人知晓,没有人能体会,同时也没有人知道,原来世上还曾有过那么一个孤独、脆弱、连为人处事都如履薄冰的孩子存在。

    小瞎子同小太子一点都不像。

    小太子那一世不曾真切体会过的爱护,小瞎子体会过;小太子那一世不曾开怀大笑过的天真,小瞎子有过。虽然这一切,都是源于妗月的存在。

    妗月和皇后不同,妗月敢爱敢恨,睚眦必报,这些年因有她的维护,小瞎子成长得很安稳,凡间孩童该有的经历他一概不缺。

    只是,不知从何时开始,在红线都没注意到的地方下,他不知从何处得知了“瞎”的含义,从此明白了自己不同于他人,随后渐渐变得敏感脆弱,同时也更加努力强颜笑得灿烂。

    红线能看出来,妗月自然也能看出来。但她们俩都做不了什么。碍于天罚,红线连现身都不敢,也只有妗月在别人嘲笑小瞎子眼瞎的时候,用更凶悍的声音和语气把对方顶回去,然后告诉他,眼瞎算不得什么,因为这世上有很多东西,看不到要比看到好。

    可小瞎子听不懂,但也许是因为他从小跟在妗月身边,亲近妗月,所以即使他听不懂,在妗月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也都认真听着。

    不曾想,还没等他长大到能理解这句话的年纪时,司命的笔就无情地落了下来,林和泽派来的人找到他,将他带来此处。

    红线叹了一声。

    今日地牢中的池水清澈,是新换的药水,红线不清楚药人具体炼制过程,所以也就不知小瞎子现下到底度过了哪几个阶段,但她从他今日一入新药水便痛晕过去的情况得知,这池药水必然比先前的任何一池要更难熬。

    小瞎子面上长时间拧着,一直不见苏醒迹象。

    红线忽然想起老鬼曾经一段有关活人炼制的话来,他说,活人炼制药人,万毒万药冲击身体的百般痛苦,不亚于黄泉冥府十八狱的十八种刑法,他还说,被炼制的这人,活着还不如死了。

    到如今,她才知老鬼所言不错,林和泽当真是在做一项极其伤天害理之事。

    只是,红线又侥幸想到,小瞎子年龄这般小,若是挨不过死了,或许是好事。死了,他这一世就这样过去了,然后恢复仙身,重新回归天宫。

    但是就不知道司命为他书写的下一世命格,会不会比小瞎子这一世还惨,不过到那时,即便再惨,她都不会再跟过来了。

    升神劫——月老说得不错,这果然不是她这种小仙该碰的东西。因为就连现在她旁观她们少君历劫,都如此不忍心看了。

    红线忽然回过神。是了,她受天罚所限,不能插手,不能干涉,小瞎子的劫难是少君自己要经历的,她守在这人间干看着做什么?救不了小瞎子还折磨了自己,她一定是脑抽了才一直跟在他身边!

    而今小瞎子回归命格线,往后经历皆由司命一手书写的命格所安排,她继续守在这里能做什么?别忘了,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凡间六年过去,黄泉也该度过了六天,月老酒醒了没有?

    想到这,红线迅速从方才一干乱七八糟的想法和情绪中抽身,冷静道:

    “我该离开了。”

    第55章 凿洞   她没有掉泪的冲动。

    可虽然是这样想的, 但红线还是磨磨蹭蹭并未立即离开,依旧在暗地里偷偷摸摸地尝试用仙力缓解小瞎子的疼痛。然而她并不敢多用,她不通凡间医药一术, 不清楚这一池子药水的作用和反应, 怕就怕自己灌输的仙力太多,在小瞎子经脉里流经的方向与药力方向相反, 冲毁他一身经脉。

    认清现状, 红线叹一声,收回仙力。而正当她收拾收拾准备离开时,这天夜里,地牢中发生了一点不大不小的事情来。

    一粒细小的黑虫从地牢口悄无声息地爬进来,在红线的眼皮子底下,沿着池边一路爬上小瞎子的颈动脉。

    红线冷眼盯着虫子,看它准备要做什么,不想虫子并未伤害小瞎子, 抵达小瞎子的颈部之后, 便一直安静地趴在那,一动不动仿若睡熟。

    然后过不久,红线便感知到,小瞎子所在药池的右上方地面突然有了动静, 一道一道刻意压低的挖凿声清晰传入红线耳中。这道挖凿声白天停止,夜晚开始, 连续持续了有半个月,才终于抵达地牢墙角。而当只剩下一墙之隔的时候, 挖凿声忽然停下,墙对面的那人被地牢坚硬的大理石墙壁拦下,不得寸进。

    这时候, 小瞎子脖子上沉睡了半个月的黑虫受指使醒来,从小瞎子身上一路爬下,爬上被凿的那面墙壁,开始间歇性振翅。

    “是这了。”墙对面突然响起一道女声。

    红线闻声挑眉,随之走下药池,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而去,然后随意扫了眼正专心趴在墙壁上振翅的黑虫,便直接穿墙而过。下一刻,一条狭窄深长的地道出现在她眼前,而她身边,一名女子蹲在墙边,灰头土脸,脏兮兮的手心里托有一只黑虫,也正面对着墙壁间歇性振翅。

    ——妗月。

    红线低头看她,不知她来这是准备做什么。

    妗月挖了半个月抵达这里,现下被地牢石壁挡住,她此时手头的工具都不够坚硬,要凿穿这面石壁不知还要花多久。虽然如此,但她还是默不作声开始凿了起来,但每一下用的力都不重,怕就怕稍微重一点发出太大的响声,引来外面守牢的那些人。

    红线等了大概有小半时辰过去,见她果真决心要凿穿石壁进去,便顺手帮她打通了石壁。

    “轰隆隆”的一阵低响被红线掩盖在隔音术法之下,紧接着,一个膝盖高的洞口便出现在深牢墙壁的一角。

    妗月被面前忽然坍塌的石壁吓着了,掌心陡然一下捏紧了凿子,然而待耳边震耳的坍塌声过去,仍不见有人来抓她,她又松了口气。

    洞口的石块纷纷滚落,妗月小心挪开石块钻进来,一出洞,她就看到了正泡在池中双眼紧闭的小瞎子。

    妗月心下一紧,赶忙跑过去摸摸小瞎子的脸,然后探他鼻息,确认他现下确实无事,才放下心来。随后,她注意到小瞎子此刻的状况——小脸煞白,两眼紧紧闭着,小小一方额头上正一刻不停地冒冷汗。

    妗月心下一酸,顿时搂紧了他,默不作声小心地将他从池水中捞出来。

    红线见之眉峰一挑,她以为小瞎子此状是不可以轻易离开药池的,原来,都是她瞎担心吗?

    妗月放下小瞎子,回头走回墙洞,从里面拎出一个小包袱,然后回到小瞎子身边,将包袱展开,从里面拿出一块巾帕,为他一点一点擦拭身体,将身上沾染的药水一一吸净。

    小瞎子一动不动待在这里许久了,整日整夜泡在药池中,不仅他一身幼嫩的肌肤被泡得泛白起皮,生出褶皱,他的四肢也因长久不动弹而变得僵硬。

    终于,在红线看不到的地方,妗月的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砸在小瞎子泛白的肩头上。她一边帮他擦拭身体,一边轻轻揉捏他的四肢,帮他缓解肢体僵硬。

    而一脱离药水,小瞎子所受到的痛苦便明显减少了,他面上长久拧着的五官终于慢慢舒展,就连一直紧攥着的小手都渐渐松开。只是已进入他体内的药力,依旧在他的身体里争相割据抢夺地盘,因此产生的一阵阵冲刷经脉的痛苦还是让他的小眉头紧紧皱着。

    妗月的眼泪“啪嗒啪嗒”地掉着,她一直低着头帮小瞎子擦拭身体,所以红线只能听到从她方向传来的一道道“啪嗒”声,却看不见她面上神情。

    如此一夜,红线沉默旁观,直到天际蒙蒙亮,破晓时分,妗月才收拾好情绪,顶着一双泪眼将小瞎子放回池中,摆回原来的位置,然后仔细擦净池边的积水,将破洞的碎石推回洞里,用地牢中角落的杂物把洞口遮掩上,才钻进洞离开。

    地底的深牢再次恢复寂静,红线不言不语守在原地,这一夜将妗月的一番举动看下来,她只觉得自己当真是不理解凡人。她还以为她进来是准备带小瞎子离开这里的,可没想到她忙活了大半个月凿洞进来,却只是将小瞎子从池子里捞出来擦干净,而擦干净后又扔了回去,整个过程她还一个人巴巴地掉着眼泪。

    眼泪——

    想到这,红线抬手摸上自己脸边,看回池中的小瞎子,同样是陪伴了小瞎子六年的她,却为何没有掉泪的冲动?

    红线想出神,手随之慢慢放下。

    她想,或许是因为,即使小瞎子、小太子、言烨他们三者再怎么不同,他们在她心里都是一个人,是少君,他们会痛会死,但少君不会,而在妗月心中,小瞎子只是小瞎子……

    从这夜过后,妗月往后深夜时常来回这里,每回都带来一方巾帕为小瞎子擦拭身体,同时帮他揉捏四肢揉捏半宿。小瞎子紧闭着眼长久不醒,一日一日过去,妗月连掉眼泪的次数都慢慢变少了。

    逐渐,如此半年过去,牢内同小瞎子一批的药人先行进入药人炼制的最后阶段,他们池中的药水更换的频率愈发加快,林和泽安排人引动蛊虫进入他们体内,拓宽他们的经脉,加速药毒钻入他们胸腔的心房。

    于是,往后整日整夜,红线耳边的嘶嚎声再未断过,就连远在银月教东西南北脚的弟子房里,都能清晰听到这声音。

    最开始不耐烦的,还是这些不知世事的年轻弟子。

    “又来了,你们说药人炼制有多痛?他们叫得这般惨,教主的住处比我们还近些,他夜间可能睡得着?”

    “别提了,教主现下可不在教中,必然是吵不到他的。我可听说了,前些日子,一名女子大张旗鼓从北门那边进来,手里牵了个女娃娃,说是教主的女儿,于是教主便被她俩牵跑了。”

    “哇哦,我们教主何时有女儿了?”

    “不知啊,谁人能知?”

    一群被吵得睡不着的女孩们叽叽喳喳地讨论着,而妗月,她在这讨论声中默默爬起来,披好衣裳准备出门。因小瞎子被带走,她从独栋的弟子房厢房搬了出来,回到和姐妹们一起的住处。

    姐妹们见她如此,疑惑道:“妗月,怎么今夜还是你值夜?近日你的夜值尤其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