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盐 第14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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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疯掉的安德烈绝不可能做出的事,我深呼吸几次,死死咬住嘴唇,直到下唇几乎被咬烂,满嘴血腥味,才勉强压过被狂喜击中后心脏的疼痛。 泪痕逐渐干涸,我笑起来,轻声说:“小坏蛋。” 那双冰湖般的蓝眼睛望向我,沉静而美丽。 安德烈的疯病,来得凶险,好得也突然。 送去医院做了全套检查,他算得上配合,只是一言不发。我见他每次听医生说话时都要反应半拍,然后慢吞吞动作,忽然福至心灵,试着用法语和他沟通。 安德烈终于回应,我才明白他虽然有了意识,然而除去小时候的事,其他全部不记得。正因如此,中文勉强听得懂,但说得不好,所以不太愿意开口。 直白地说,就是二十五岁的身体里住进了一个十三四岁的灵魂。 这种结果不算十足的好,可已经使我对命运万分感激。无论如何在朝着彻底痊愈的方向发展,总好过只有生理本能、完全无法沟通的幼儿。 大概是对医院的厌恶深入骨髓,安德烈仍然极其抗拒住院,考虑再三后我还是将他带回了家。 一番折腾已到深夜,小汪开车,安德烈坐在我身旁,回去的路上听我絮絮叨叨介绍了许多现在的情况。他完全不记得我们之后的那些事,记忆里只有小时候见的一面。 从天而降一位哥哥,短时间内亲近起来不太可能,我也没有和这个年纪的他相处过,心里紧张不已。加上许久不讲法语,虽说学的时候下了苦工,重新拾起不算困难,不过没有特别流利,只好祈祷安德烈千万别介意。 他倒没说什么,托着下颌似乎在听,眼睛却时常凝视着窗外。眼睫低垂,神色淡淡,有种矜贵的忧郁感。 我看着他那副模样,顿时忘了嘴里说的是什么,心里也想不清楚:这样有主见有想法的安德烈,和那个无条件亲近我的傻子,哪个更好? 因为我不再说话,安德烈回身看我,仿佛无声询问。 不一样。 和我对视时陌生的眼神,上车后刻意保持的距离,周身难以接近的清冷气质。 每个地方都和我的弟弟不同。 如果他一直停在这个状态怎么办?他永远不会知道我们曾经发生了什么,也就永远不会变成那个紧抱着我,许诺要和哥哥一起逃离的安德烈。 “许先生?”小汪将车停好,拉开车门,适时拯救了后排的僵硬气氛,“到家了。” 我猛地回过神:“我先上去……安德烈可以一个人住,我去整理一下客房。” 小汪一脸困惑:“不用,阿姨昨天才来过——” 我落荒而逃。 第225章 我没想好如何面对安德烈,所幸他径直去休息,进入卧室后反手锁上门。 我看到他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心里又七上八下起来,硬是借着送夜宵的理由敲门进去,旁敲侧击试图询问原因。 安德烈刚洗完澡,头发湿漉漉的,换了一身睡衣靠在床头看书。他很有礼貌地用法语解释,说希望有自己的私人空间,而且现在生活可以自理,不必将他当作幼童对待。 我活像个干涉孩子青春期的父母,讪讪地退了出来。尽管他穿着我亲自挑的睡衣,到嘴边的一句“哥哥帮你擦干头发”却说不出口。 在他那儿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我只好转头叫小汪夜里别关房门,如果安德烈有什么也好第一时间回应。 我本来就入睡困难,加上折腾了整晚,在床上翻来覆去到凌晨。大概因为悬着的心怎么也放不下,心里烦躁不安,于是准备去倒杯水喝。 刚走出几步,余光猛地瞥见厨房里站着一个人。今夜月亮大,没开灯也不至于黑黢黢地把人唬到。 “安德烈?”我一时忘了他如今中文不好,脱口而出道,“怎么大半夜不睡觉,跑到这儿做什么?” 他没有回答,只低头站在餐桌边。我走近安德烈身旁,想抬手摸他的头发,到半空又收了回去。 他抬眼看我,忽然将手里的水杯举到我面前,我愣了下:“嗯?” 因为不太能说中文,他直接将杯壁在自己唇边碰了碰,喝了一点水,又递给我。 “给我的吗?”我见他点头,仰头喝了半杯,舒了口气,“谢谢你。” 安德烈只静静地和我对视,淡蔷薇色的嘴唇沾上水珠,别有一番姝艳。 冰凉微甜的水缓解了唇舌的干渴,连带着内心的焦虑也似乎有所消退。我和他在沙发上坐下,沉吟片刻,将自己的想法缓缓道出。 “医生说,你应该多接触熟悉的环境。当时我想着你在我这儿住了很久,比疗养院强,才决定接你过来。几个月下来,虽然没有完全恢复,总归有了起色。但现在要有另一番打算,毕竟你只记得十三四岁的事,把你强留在这个陌生地方,身边全是不认识的人,恐怕对复健有害无益。” “我知道,你天生聪明,考虑得多,所以不信任我这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哥哥。但我不会害你,安德烈,就算所有人都有所图谋,我也不会。你在这里待得不舒服,我找个可靠的人送你回法国,行不行?” 安德烈没有回答,不知听懂了没有。我本意不是要他听懂,只是试图说服自己罢了。 “我们原本是半路兄弟,没有一起长大,也没什么深刻情分。直到你二十岁的时候,mama托付我照顾你,才把你和我捆在一起。那时候我觉得你任性,你嫌我蠢笨,关系一会儿好一会儿坏,整天吵吵闹闹,没个清净。” “后来发生了许多事,你想真心真意对我好,可我弄不明白,以为只需要敷衍几句,叫你失望。谁让你总是撒娇卖痴,让我心里觉得你是小孩子,哄几句就行了。” “说到底,我压根不了解你,待你也不够用心,这个哥哥做得真是……回去也好,不和我搅和在一起更好。要是你从来没有遇到我,或许一辈子能过得顺遂,不必受这些苦也说不准。” 倘若当年我没有那么偏激,没有用和安德烈上床的方式报复母亲,也许有机会做个好哥哥。可惜一步踏错,再也没有机会。 我的语气平和,五脏六腑却痛得发紧,简直如同生生将一颗心剜去:“如果以后你想起来了,再回来找哥哥。想不起来,就算了。” 月光从落地窗如水般洒进屋内,给坐在我身旁的安德烈镀上一层银边。他仍然姿态沉静,在月色中显得既美丽且圣洁。 不知是因为说了半天话,还是因为眼前这令人心跳加速的容貌,我只觉得唇舌干渴,于是顺手拿起剩下的小半杯水一饮而尽。 安德烈的视线落在空掉的杯子上,他从始至终一声不吭,令我有些尴尬:“你想喝么?哥哥再给你倒一杯。” 我起身想去厨房,站起来的瞬间只觉天旋地转,幸亏被安德烈扶助才没有倒到地上。明明夜里气温舒适,身体里却仿佛有一把火在烧,脸上温度烫的吓人,连声音都开始颤抖:“我……没事……” “哥哥?” 安德烈对这两个字的发音咬得很准,尾调却微微上扬,让我不免想起他初来乍到便被我引诱,然后没日没夜混在一起的那段日子。 我的眼前炸开一团又一团彩色烟花,强忍着醉酒般的晕眩,不愿在如今的安德烈面前显得难堪。可他偏偏半搂半抱似的扶着我,脸和我贴得极近,连呼吸里的热气都融在一起:“哥哥?” 我指了指卧室的方向,示意他扶我回去。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大约是看我实在勉强,安德烈竟将我打横抱了起来。我简直窘迫得不知如何是好,加上舌头发木,只好含混不清地说:“叫……小、汪……起……” 他小心翼翼地把我放在床上,将耳朵凑近我嘴边。一半的理智陷入轻飘飘的幻觉,我努力留住另一半,费力地重复了一遍,偏偏安德烈摇了摇头,一脸听不懂的样子。 我是不是忘记对他介绍护工的名字?不是让小汪夜里保持警醒吗,怎么到现在还不过来?还有,我为什么会突然头晕? 没等晕晕乎乎的大脑思考出一个结果,更令人尴尬的情况接踵而至—— 我勃起了。 很正常。 在半生不熟的弟弟面前勃起,对方被神志不清的我索吻,然后好心帮我撸出来,两个人厮混了整晚睡在一张床上这件事,很正常。 不行,我说服不了自己。 这他妈根本就不正常! 我沉着脸在厨房里找到了几个标着维生素的药瓶,其中一个被拧开了,正是安德烈坦陈自己昨晚加在水里的。 他用那双纯净无知的眼睛盯着我,小声解释道自己以为那只是纯粹的维生素b1,正好昨晚有点睡不着,才加在了杯子里。他看我半夜起床,想着帮我改善失眠,于是和我分享了这杯水。 一团暗火憋在心里,我想法也发不出。说到底,将各种药物乱放的人是过去那个任性妄为的人,而现在的他根本不记得做过这种事。 安德烈抱着膝盖坐在我身边,眼睫低垂,周身萦绕着某种难言的落寞。纹身消除时留下的斑驳痕迹印在白皙皮肤上,像只伤痕累累的小狗。 反正没做到最后一步,何必如此生气?他也喝了那杯水,神智不算完全清醒,加上想让我好受点才会这样。再说我也有错,把他当作以前的安德烈,说了许多乱七八糟的话,还主动亲了他。 我长叹一声,摸了摸安德烈的头。他别过身体,生闷气般不让我碰他,过了一会儿又回头看我一眼,不复昨日的难以接近,竟流露出一丝委屈气恼。他磕磕绊绊地用中文说:“明明是你、你先说喜欢,我才……” 安德烈说到一半,又将头扭过去,恢复了面无表情、冷淡矜贵的姿态,唯独脸颊泛起一层淡淡红晕,尤其诱人。我想起医生说他只记得十三四岁的事,可以理解为心智上尚且是个少年。 无论以前他在我面前如何撒娇痴缠,都一直牢牢占据游刃有余的身份,我从来没有见过这般生涩可爱的模样。 心脏仿佛停跳了一拍,我不禁开始怀疑:自己真的能下定决心,将他送走吗? 第226章 小汪对我说:“许先生,我带安德烈下楼走走。” 我点点头,嘱咐道:“别逛太远,在小区附近就得了。” 安德烈恢复正常的事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怕惹出不必要的麻烦。不过将一个精神正常的人关在家里未免过于残忍,因此我没有限制他出去的想法,只是叫小汪跟随。 小汪答应了一声,仔细给安德烈戴好帽子口罩,尽可能挡一挡他的脸。安德烈压下帽檐,越过小汪的肩膀对我歪了歪头,有种幼稚的神气。 我忍不住露出微笑,轻声说:“注意安全。” 等他们一前一后出门,我揉了揉眉心,准备去见一位意想不到的到访者。 “……女士。”我不知道她的姓氏,只好这样问,“你突然找我,是mama有什么话要转告吗?” mama的管家坐在我对面,大约五十岁的年纪,长相寡淡,嘴角下撇,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尽管她曾被派来照顾安德烈很长时间,我住在山间那栋别墅的时候也有过接触。但我与她一向无话可谈,对她的记忆也仅仅停留在她深深躬身时的发顶,以及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 “再过两天,就是许先生你的生日。”管家说,“夫人无法当面为你庆生,所以我代夫人给您送一份礼物。” 我愣了半晌,像被人凭空抽了一耳光:既然如此不愿直面我的出生,何必假惺惺送什么礼物,难道是用来提醒我能活下来全靠她的奉献? 我几乎有点好笑地嘲道:“那可真是辛苦你了,替我转告mama一句谢谢,多谢她还记得我的生日。” “孩子的诞辰是母难日,夫人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天。” “她当然不会忘。”我说,“我出生那天,不也是她的耻辱之一么?” 管家抬头看向我,声音低沉:“许先生,你比预产期早出生近半个月,夫人在前一天上午进了产房,熬到第二天早上八点零五分,经历二十多个小时才生下来,醒来后就问你的安危。当时她只有十八岁,本来不应该承受分娩的痛苦。你怎么能如此否定一位母亲的付出?” 我想反驳她,明明不是我让mama受到这种痛苦,明明我得到的只有漠视和利用,为什么所有人都要我理解,要我原谅? 可说出来有什么用?他们不会改变自己的想法,他们只想改变我。 或许是见我不语,管家换了个话题:“怎么没见到安德烈少爷,他最近如何?” “我让护工带他去散步了。”我捏了捏眉心,“他……还是原来的样子。” “真是可惜。”管家的眼里闪过一丝遗憾,“少爷以前多么出色。” 我忽然想起安德烈的父亲,关于他神秘的姑姑,以及hélène——没有人会比眼前这位跟随mama几十年的管家更有可能深入了解这些事了。 稳了稳心神,我开口道:“mama说过安德烈家族有遗传的精神病,要是能得到前人的病情以及治疗情况的话,说不定对他的医生有所启发。” 她说:“许先生,我知道你真的希望安德烈过得好,所以我建议你将他托付给他父亲。少爷是独子,也是唯一的继承人,我想,他们家族一定有妥善的处理方式。” 我不敢相信地问:“你这是什么话?难道mama不准备管了吗?是她把安德烈搞成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