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盐 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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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雅低头削下一个苹果,语气淡下来:“你被打这件事,想让家里人知道吗?” 我本能的摇头。高中我搬出来住,高三时正好许育城上大学,他忙着自己的事也没联系我,许家人除了定时打钱也没和我交流,这已经是我所渴求的最好状态,不想节外生枝让他们嫌我多事。 “那就把手术做了,视网膜脱落也得尽快治,正好赶上寒假。”她一抖手削去了大半块果rou,不高兴的噘着嘴,“这点钱我还出得起,我看你也不像很有钱的样子,你要是觉得过意不去,打个欠条以后慢慢还。” 我和林雅的第一面是杨沉在酒吧里把我介绍给他的朋友,第二面是她可怜我轻飘飘劝我几句,第三面她捡到在巷子里只剩半条命的我送来医院。我几乎有些看不透她,只觉得她对我实在发善心过了头。 她抬头对我轻松的笑:“你可别误会,我帮你纯粹是为了自己。你知道找人打你的是谁吗?” 我心里飞快闪过几个人名,却还是迟疑的摇了摇头。林雅似乎天生带一股俏皮灵动,嘴角含着笑,说话语气也有种小女孩卖关子的娇滴滴:“那你恐怕也不知道……” “…薛可茗想毁了你。” 第19章 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薛可茗,我肯定会说:品学兼优。 我对她的印象只限于周一升旗仪式上那个神采奕奕的女孩子,个子高挑声音悦耳,总是微笑着字正腔圆的读稿子:“亲爱的同学们,一寸光阴一寸金……”而那种时候我往往找借口留在班里,等杨沉对我使个眼色就起身跟着他去卫生间,然后抵着门吻得昏天黑地。 但薛可茗的名字总是在光荣榜上挂着,长相甜美性格大方,周围男生都把她当做女神。我和她只说过一次话。那天我替杨沉值勤,其他人都去吃晚饭了,打扫的时候她悄无声息的走到我们班门口,出声问道:“请问杨沉同学在吗?” 晚霞下她逆着光,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他走了,有什么事吗?” “今天不是他值勤吗?”她大概是练过芭蕾,轻盈优雅的迈步到值勤表前看了看,我注意到她裙摆下的腿又细又直,愣了愣回答道:“嗯……他不怎么做值日的。” “是这样吗。”她轻轻叹息了一声似的,“那真是辛苦你了。” 我不解的用未被包裹起来的那只眼睛看着林雅,她笑着说:“你绿了她,她当然恨你,你一点都不知道?” 我勉强回忆起一些事——比如杨沉含糊提过的联姻,比如薛可茗一直对外称有男友,比如杨沉每天能收到的淡蓝色格子布包裹的漂亮便当。我终于明白过来了,原来我当了这么久的第三者? 林雅咔嚓咬下一块苹果:“干嘛这样看我?薛可茗可不是省油的灯,今天不过找人打了你,等你回学校就知道她多会折磨人了。” 我没说话,林雅自顾自的说下去:“我把话摊这,据我所知她还联系了人在学校论坛刷你的事情,你不想一开学大家都知道你是同性恋吧?” 我忍不住说:“她没有证据——” “是啊。”林雅轻快道,她抬眼看我,“但是为什么要证据呢?” “只要大家都觉得你是不就可以了吗?要照片要证据,又不是侦探游戏。你还真是高估你的同龄人了,许俊彦同学。” 她纤瘦的手指把玩着水果刀,懒洋洋的靠在椅子上说:“你的同龄人都是一群不敢不合群的蠢货,你觉得他们真的懂什么叫对错吗?他们只知道传播流言蜚语、排斥不合群的人,等薛可茗找的人开始刷帖你就会知道,走在路上都会有人指着你说是恶心的同性恋。到时候全都完了,你的人生,你的未来,所有的一切都会毁了。 “这招薛可茗玩得熟的不能更熟,你今天要是没被我捡到,眼睛的伤要等更久才能好。等你养好伤回学校,大家就会说你是因为同性恋被人打了,到最后谁在乎到底有没有证据?” 我的眼睛隐隐约约作痛起来,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要说什么,只能呆呆的看着她,好半晌才问她:“你为什么知道这些……?” 林雅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道:“因为她这样针对过我。” 林雅承诺会帮我,但她的目的是反将薛可茗一军。 “她不是会装吗?我偏要让她装不下去。”她笑嘻嘻的一副活泼样子,“上次要不是我朋友靠谱,我就被她这损招掀下马了。她做这种事也不是一次两次,而且自己不下场参与,杨沉以前处过的几个都转校了,虽然也不是你们学校的。你真一点都不知道?” 我摇了摇头,她无奈道:“好吧。听说上一个就被逼得自杀,死没死成,名声是全毁了。这种女人虽然聪明但是到底阴毒,杨沉纵她太狠了,也不管管。” “但其实要是我是杨沉我也不会管,每次薛可茗都选在他玩腻了没什么感情的时候,又从来都护着他的名声。”林雅继续说道,“不过你多少占着许家的名头,想必薛可茗这次不至于逼得你走投无路,差不多也就是转学吧。那一个自杀未遂给杨沉惹了多少麻烦,他为此还和薛可茗吵了一架。” 所以杨沉会选我,也是因为我至多就是转学,不会惹太大麻烦。 “你喜欢杨沉对吧?”她的眼睛又大又圆,看人的时候有股天真神情,“诶,你会不会吹枕边风?” 我木然的摇了摇头,胃里翻搅着恶心得想吐。杨沉、薛可茗,甚至于表面是伸张正义的林雅。 他们简直自私透顶。 “你这是什么表情?”她有些不高兴的鼓着脸,“我帮你保住名声,还帮你和杨沉一直在一起,你还嫌不够吗?” 我又摇了摇头。林雅失望的看着我:“许俊彦,你什么意思?” “我把医药费给你。”我沉默了很久说,“你走吧。” 她不可置信的看着我:“你神经病吧?我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要不帮你你知道有什么后果吗?你是不是傻啊?” 我闭着眼睛靠在枕头上不说话,头痛得要炸裂,心里说不清什么感觉,只是掌心一跳一跳牵扯着钝钝的痛。我听到林雅冷冷的说了句什么,片刻后她摔上门走了。 她说:“许俊彦,你会回来求我的。” 第20章 如果我不生成人就好了。随便什么都行,知了也好,一棵景观树也好,当沉默伫立的路灯也好。如果不是人类的话,想必能避免很多痛苦吧。 b市那年的冬天特别冷,高三提前开学的第一天班上很吵,大家都在聊寒假的事,享受此刻难得的放松时间。杨沉没有来,他经常旷课,毕竟他家人早就给他铺好了出路。但是对于我连他这根最后的救命稻草都没有了,我低着头,在课桌下用冰冷的手指在帖子下面一条一条匿名回复:拜托……不要以讹传讹。 一整个寒假……那些层出不穷恶意的帖子挂在论坛的首页,被转载无数次。我不敢抬头看同学们的眼神,那些窃窃私语仿佛都是直冲着我而来。 “许俊彦……”有人拍了拍我的后背。我猛地把手机塞进口袋站起来,课桌被我撞的发出巨大声响,碰倒了前面同学高高摞起的资料,得到的不是白眼而是难以言述的眼神。 像看怪物一样,厌恶又好奇,随时可以对着它扔出手里的石头。 班级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看向我这边。我浑身发抖,恐惧和难堪顺着我的脚踝爬上脊背。拍我肩膀的同学手停在半空,他神色怪异的说:“英语老师说让你去拿一下期末考试的卷子。” “啊……好的。”我拼劲全力露出一个笑容,低下头匆匆走出教室。英语老师是个温柔高挑的女人,她站在教室外的走廊,和我打招呼:“早上好俊彦,上次英语你没考好喔?” “嗯。”我应了一声,垂着眼看自己和她的脚尖,她穿着一双粉色的绒面高跟鞋,瓷砖上有一点污渍没扫干净。 她的手轻轻落在我肩膀:“你的眼睛怎么了?” 我的右眼还包着术后没拆的纱布,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一个人问过我这件事。我的鼻头一酸,眼泪几乎瞬间就不受控制的从另一边眼眶里落了下来。我死死咬着颤抖的嘴唇,把所有的哽咽吞进嗓子里,咬着牙稳住声音,低声说:“近视得厉害,所以去做了……激光手术。” 她叹了口气,温柔的抽出纸巾帮我揩去眼泪:“这也没办法,影不影响看书?最近学习压力很大吧?” 我摇了摇头,抬头对她勉强笑了笑:“还好。” “考得不好也不要伤心,一次小测验而已。”她鼓励的看着我,“成绩波动都是有的,你上次作文写错了不少基础词汇,扣得分多了点,下次注意不要犯这种低级错误了。答题卡你带回去发了吧,我下节课来讲题目。” “好。”我说,“我下课就去发。” “有什么不高兴的多和老师聊聊,别憋在心里。”她拍了拍我的肩膀,“知道吗?” 老师……我好痛苦。我好难受。 那些帖子的诋毁,故意散播的谣言,论坛里匿名的同学们为了取乐编造的故事,那些充满嫌恶的留言……我收到了好多短信和莫名电话,调笑的,诋毁的,充满情色的,他们把那些荒诞的黄色故事换上我的名字,他们说我是出来卖的,扬言我到学校就会扒光我,让我跪在卫生间做他们的狗……我一整个寒假都在试图澄清和反抗。 可是我做不了什么,到现在已经不需要薛可茗的助势,我不知道有多少我的同班同学看到甚至留言一起嘲笑,这场狂欢已经无法终止。 我真的好痛苦。我不想回到班上了,我不想面对他们的眼神,我不想来学校。 可是我轻轻的点了点头,眼泪顺着脸颊滑下来,被我迅速揩去: “我知道了,谢谢老师。” 我穿过人群,如同洪水猛兽一般让周围人迅速退避。我看到有人好奇的看着我,有人拿出手机悄悄拍照,我听到有人低声问“那就是许俊彦吗”,我闻到了……空气里的恶意。 薛可茗靠在走廊的栏杆上,旁边围着几个叽叽喳喳的女孩,是以她为中心的一个小圈子。我停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她侧过头和我对视,对我露出一个只有我们二人能理解其中含义的微笑。 她是光芒耀眼而吸引人的优等生,而我是名声扫地、狼狈不堪的同性恋。如果我杀了她会怎么样?在崩溃的深夜我甚至绝望的这样想过,我不想就这样自杀,起码要让她陪葬。但这又能改变什么?我到死都要背负着谣言里的名头,还要加上一个恶毒的疯子的称号。可是我不想死……我也不想这样活着。 即使我现在冲过去说是她指使了这一切也不会有人相信,我清醒的认识到这一点。 多么漂亮、优秀、品学兼优的女孩子。 她赢了。 第21章 杨沉高三下半学期第一次到班上的时候已经是春天。 那时候周围的人纷纷换掉校服外套里的冬装,只有我还紧紧裹着羽绒服。教室外面就是新抽叶的鲜绿枝条,透过窗户投下缥缈而朦胧的绿色光芒。 我以为他不会来了。直到他沉重的书包被扔到我旁边的桌面,杨沉带着刚睡醒的烦躁拉开椅子坐下,拿出课本摔在桌上。这一连串动作发出不小的声音,有同学看过来,在和他冷淡到近乎凶狠的眼神接触后都低下头,装作没看到的继续早读。流言蜚语仍然漂浮在空气里,却因为杨沉的到来而悄悄沉淀。 杨沉吐出一口气,瞥了我一眼,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的玩着书本的折页,我听见他的话:“寒假怎么不和我联系?” 那一片轻薄的春光落在他狭长漂亮的眼里,我轻声说: “因为发生了一些事。” “是吗?”他随口说,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包装得很漂亮的小礼物盒,“对了,这个给你。” 我没有伸手去接。我等着他问我。这个寒假我没有联系他,以任何方式。我挂了他寥寥可数的几通电话,也没有回复他偶尔兴起般的那几条短信和消息。 为什么不问我?问我发生了什么,哪怕一句,一句接下去的话也好—— “别不好意思啊,给你就拿着。”他挑眉,语气轻松愉快的说,“我给你带的,看看喜欢吗。” 像以前一样,每次做的太过分就会在我的抽屉里放一些东西,隐晦的示好和低头。杨沉的确足够大方慷慨,即使是这样的小恩小惠也是远超我零花钱的昂贵,甚至于送我毫无用处的珠宝。我并不愿意接受这种不平等的馈赠,但等我把礼物还给他,他当着我的面把那只手表摔得粉碎。 “给你就拿着,我缺这点吗?”他这么说过,“何况你……” 这些东西对他来说不算什么。那曾经被咽下的话,大概是“何况你比起其他人要的少得多”,现在的我终于明白。 “不用了。”我本想就这样拒绝,看着他生动的眉眼却还是忍不住小声解释,“真的不用了,我也没给你准备礼物,你拿回去吧……” 杨沉意外的没有生气,他扬了扬下巴打断我:“得了,别废话,拆开看看。” 我垂下眼睛看自己手掌上伤口结的痂。纱布被拆下不久,右眼看东西还很模糊。礼物被打上精致的蝴蝶结,光滑的缎带自然垂下,杨沉在我耳边不耐烦的催道:“拆啊,慢吞吞的干什么?” 胸口愤怒和痛苦的情绪快要喷涌而出,我的手指颤抖着抬起,连自己也不知道是要给杨沉一拳还是解开礼物的缎带——好在班主任来视察早读及时拯救了我,我垂下手搭在桌面上,把礼物往他那边推了推:“先早读吧,老师都来了。下课再拆好不好?” “事儿妈。”他不满的撇了撇嘴,还是把礼物放到我抽屉里,“下课记得拆,别给别人看。” 那天杨沉并没有待到早读结束,他靠在椅子上接了个电话就收拾东西又要走,走之前和我说:“哎,班上人太多了,你带回去再看,知道了吗?” 我没有表情的看着课本,不回答他的话。他忽然恶作剧般的凑近我耳朵,呼吸间的热气落到我脖颈:“许俊彦,我先回去了,听到没?” 我浑身上下都僵住,没料到他敢在这么多人面前表现得如此轻浮,不知道又要带来多少莫须有的谣言……甚至都不敢动一下,直到他坏笑着弹了下我的额头:“你真是呆死了,回见啊。” 等他轻松地走出教室,我缓缓趴到桌上拿书盖住脸,却仍然挡不住顿时四起的窃窃私语。我埋着头看手机上的消息,林雅终于回了我一条短信。 “晚上八点半,我会带你去。” 手机暗淡下来的屏幕模糊的反射出窗外的绿枝,我闭上眼睛装作自己什么也听不到。 春天也还是这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