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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空春色晚(重生) 第75节

    听完了探子回禀,处理完了堆积的奏折,从御书房移步回文思殿的岑骥面沉如水,心情很差。

    遮天蔽日的蝗虫真的已经出现在了荆湘地界上,进入魏国境内只是迟早的事,若无外援,举国军民恐怕难以捱过严冬,也必然会生出哗变。

    而叫人调出韦思旷接连数月发来的奏表,韦思旷固然一贯夸大其词,可事情的大体走向正如她所说。契丹八部推举出了新的红毛王,装备和战法都大有提升,与之前不可同日而语,而韦思旷去年预备的军粮早已告罄,今年的收成也大打折扣。

    淮南那边……卢庆沅也真死了。

    据说死前已深陷弹劾的泥淖,居功自傲、目无法纪,卢庆沅无力辩解,畏罪自杀。还据说,从前被卢庆沅打压的那些人,本要趁势抬头将卢党铲除殆尽,一时人心惶惶,不过后来李夷光亲往相府奔丧,仍以卢门弟子自居,给这事定了调,没有波及到更多朝臣。

    种种迹象……大概他气头上的猜测的确是冤枉了她,至少她来和谈是被卢庆沅给算计了。

    原本心里该更舒坦些,可偏偏,探子从淮南又带回了另一个消息……

    岑骥展开信报的时候,手都有些颤抖,本能想要逃避,宁愿从没看见那行字。

    没看见,他也许还能当她那几分情意是真的,还能骗自己她多少有些向着他。

    ……

    百感交集的,再踏入文思殿,岑骥脸上满是阴霾。

    他向来嫌肩舆走得太慢,宁可徒步,也懒得搞通传那套规矩——他的后宫里也没什么人。所以,岑骥远远过来,到近前才被人发觉,引得宫人们匆忙跪拜。

    岑骥止步,朝里头扬扬脸,问:“……干什么呢?”

    问的是谁,很明显。

    齐常侍哈着腰答:“禀陛下,娘娘午睡起来到御园里赏了会儿花,回来用过茶点,说有些头疼,后来就一直在偏殿歇着,刚刚……”

    齐常侍揣度着岑骥脸色,压低声音说:“刚刚怜青娘子进去侍药了,还没出来。”

    说到这儿,齐常侍头垂得更低,岑骥生得高大,低着头便只能瞧见齐常侍头顶的乌青巾子。

    “干什么一脸做贼心虚,出息……”岑骥冷冷哼了声,“药渣的事……还没被察觉吧?”

    齐常侍冷汗都冒了出来,支吾道:“没,没有。”

    岑骥不再理会他,迈开步子就朝里走,宫女们慌慌张张地挑开帘子。

    等岑骥的玄色身影消失在回廊深处,齐常侍才敢直起身,擦了一把额头冷汗。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他得好好约束着手下人,免得被波及。

    不,瞧这场面,瞧陛下的怒色,今日只怕连那位公主皇后也要遭殃了。

    齐常侍净身入宫时,洛阳还在大周治下,是以他对周朝旧人总有几分天然的亲近。周祚衰微,齐常侍改换门庭,而今先帝的公主也嫁入草莽门楣……齐常侍内心颇有些同命相怜之感,平素伺候李燕燕很是尽心尽力。

    可今天……齐常侍摇了摇头,不知公主吃个药怎么就惹恼了这位陛下,这回他是无能无力啊。

    “唉……”齐常侍深深叹气。

    **

    “蝗灾来了,你又说对了。”

    李燕燕正斜倚在榻上,叫怜青给她按头,忽然从门外传来这一句,打破了闲适的气氛。

    怜青手上动作一顿,急忙下榻,跪伏在地。

    李燕燕缓缓抬起头来,着玄色暗金云纹袍子的高大身影定定站在门口,岿然如山。

    她起身纳了个福:“……我本来就没骗你。”

    岑骥不语,走到房间正中,目光在案几上扫过。

    他无声冷笑,自顾自坐下,随手倒了杯水一饮而尽,迎着落日斜光,他眼里神色莫名。

    李燕燕的心忽然“咯噔”了一下,虽然她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这夫妻两个在一块儿的时候,除非必要,通常不喜欢下人近身伺候。怜青见李燕燕没有新的吩咐,便想撤掉药盏退下,可刚膝行到案前,岑骥却抬手放在了药盏上——

    怜青一愣。

    岑骥修长的手指沿着药盏边沿打转,指腹碾在细瓷上,像在抚摸什么活物一样……

    “你也留下。”他淡淡地命令。

    说完,也不顾李燕燕主仆二人惊讶的目光,岑骥低着头,冷道:“嗯,你对。蝗灾来了,契丹人也很可能会攻破幽州防线。”

    “呵——”他冷笑,“我说去抢别人的粮,确是说笑……你拿百姓身家性命要挟,赌我不忍见举国受难,你又赌对了。我确实需要你那笔粮,宁儿、安儿、古大哥家眷,田婶子,全军眷属……我既然应承下来,就不能拿所有人的性命胡闹……很好,你赢了。”

    语气很平静,每一个字都咬的很轻,却明摆含着怒火。

    李燕燕有些奇怪。

    岑骥错怪了她,她才应该生气的吧,怎么反而是他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之前两天,大概已经有探子先回报了,岑骥的态度明明是在软化的。

    可无论怎样,既然他承认了,李燕燕也没有得理不饶人的习惯——岑骥愿意接受她的粮食,那也就是会带兵北上,抗击契丹……

    至于他们之间的恩怨对错、误会怄气的事,着实不需要太在意,以后日子还长着呢……她其实是个很大度的人。

    李燕燕想着,在岑骥身侧坐下:“你去探过契丹人和蝗灾的信儿了,想必也相信卢庆沅是真死了吧……你看,我说的都是实话。对付契丹的战法,郑国昌将军钻研多年,结成十几册的兵书,我叫他快马加鞭送来……只要你递一封书信给皇兄,表达归附之意,然后粮草——”

    “为什么?”岑骥打断了她。

    “什么?”

    “我想了很久,想不透,整日心神不宁。”岑骥自嘲地笑,“为什么是我?”

    “对抗契丹这件事,做成了,举国上下受益,唯独去做这件事的人得不到好处,傻子才想出这个头。韦思旷因地缘所在,不得不做,也只是据守雄关,绝不出塞一步。所以为什么一定是我?”

    她不爱他,却从开始就选上了他,将他拖进这一场爱恨痴缠当中,所有的英雄气概消弭在她一颦一笑里……

    变得不像自己,岑骥绝望地笑。

    李燕燕不懂他的情绪从何而来,却感到了压抑着的暴戾,只觉不寒而栗。

    ……他一直都是冷酷的杀神,只是她和他太亲近,总忘记这点。

    李燕燕稳住心神,握住岑骥手腕,耐心道:“想天下安定,就必须将契丹这一隐患斩草除根。天下王侯,无人想做,无人敢做,无人能做……但你可以。”

    她咬咬嘴唇,有些羞赧:“你和他们都不一样,你有我。有我在,你的背后永远是安全的。”

    “我……有你?”

    岑骥讶异了一瞬,却翻手甩开她,然后哈哈大笑,不可思议地重复道:“我有你?”

    李燕燕涨红了脸,嘴唇紧抿,羞耻至极,也愤怒至极。

    于感情一事,她从来都是委婉又容易害羞的,因他才变得勇敢,可为什么却被他这般奚落,这般不放在心上?

    是哪里,究竟是哪里不对。

    她眼眶很酸,几乎要掉下泪,执拗地问:“你我是夫妻,我这样说有什么不对么?为何发笑?”

    “夫妻。”

    岑骥淡淡咀嚼着这两个字,又勾起了嘴角,却只能感到无尽的苦涩。

    “夫妻……”

    他伸手扣住李燕燕的腰,捏住她的下巴,迫她抬头,与他四目相对。

    早发觉气氛不对,连大气都不敢出的怜青,不由惊叫:“陛下……”

    “再叫,”岑骥带白翳的眼里闪过淡漠杀意,“再多叫一个字,就杀一个你们的人。”

    李燕燕知道岑骥不会虚张声势,即使身体被钳住,还是艰难地摇了摇头,示意怜青不要忤逆岑骥。

    “很好。公主总是很识时务。”

    岑骥嘴上说着冷酷的话,却松开她的下巴,将身子揽得更近,她的柔软撞进他坚不可摧的胸膛,李燕燕一颤,不由向后挣了挣。

    “怕什么?”岑骥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像要透过她的皮囊看到更深远的地方,“我们不是夫妻吗?将身子交付给我,与我生儿育女,不是天经地义的事么?难道公主不愿意?”

    “我……我不是……”李燕燕嗫嚅着。

    有什么在她头脑里,呼之欲出。

    “还是说……”岑骥淡淡扫了眼案上的药盏,“公主是有备而来,根本没打算与我长久过日子呢?”

    腰间的手忽然捏得很紧。

    “你被迫跟了我,连绝子的虎狼之毒都舍得在自己身上下……我这粗鄙武夫,就不配让你给我生孩子,是吗?”

    第82章

    李燕燕一怔,旋即皱起眉头:“……你是这样以为的?”

    岑骥紧盯着她冷笑:“我也不愿相信,想着你向来不是亏待自己的人,断然做不出这种事来,可是……”

    他指指桌上药盏,“验过药渣了,你现在每日服的药,分明是用过那剂绝子毒后调养身子帮助恢复的补药……不由我不信。”

    要不说一知半解的人比什么都不知道的更可恶,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李燕燕被气得胸口生疼,冷冷讥讽道:“是么……这都叫你给查出来了?看来你越发有出息了,抽丝剥茧、溯本求源的本事也不落人后,看的我都要拍案叫绝了!”

    这几句阴阳怪气的话,岑骥听了分外刺耳,拂袖扫过案几,细瓷杯盏全摔到了地毯上。

    没碎,闷仄的声响却更令人心惊。

    “绝子毒……敢说你没用过?”岑骥红着眼睛质问道。

    李燕燕百口莫辩,恼羞地去推岑骥胸膛,当然是推不动的。

    这误会大了,岑骥只查出了一半,可另外一半的事实……这原本就是桩糊涂案,落不到实处去,而她当初顾全大局,不想将事情追下去,现在又叫她如何自证?

    ……而且她究竟有什么对不起岑骥的?凭什么一而再再而三被他怀疑?!

    她的好脾气也有限度的!

    李燕燕懒得自辩,也无法自辩,淡漠道:“你既然明察秋毫,怎么想怎么对,还问我做什么?”

    她板着脸,垂下眼,不反抗也不迎合,用沉默给自己裹上了一层坚硬的外壳。

    ——又像个端庄完美的人偶了。

    岑骥见她这副态度,怒火更盛。

    非但没有对他的愧意,倒还理直气壮,作出宁死不屈的样子给谁看……

    而自己本有数不清的法子处置她,却巴巴的跑来求证,早凉了半截儿的心又被人甩在地上狠狠践踏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