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死了吧
那一年新罗的使臣来了洛阳。杨坚和李世民数次征讨都没能奈何的高句丽,自从名将刘仁轨平定百济,被两面夹攻打得落花流水。高句丽倒台了,旁边不安分的新罗不得不安分下来。安分,就是承认他是大唐的藩属,就是来信称臣,再进贡上一些稀罕物件。 新罗的使臣是个奇人,官话说得不错,晓得很多怪事儿,还会作诗说笑话儿。这样的使臣少见的很,在官员中很吃得开。于是,他本人被当做一件稀罕物什,屡屡被达官贵人邀请赴宴,当做助兴的玩具。名声终于传开之后,他被邀请去了皇家的家宴,莫大的荣耀。 深秋了,枯枝末端挂着最后摇摇欲坠的黄叶。风卷过,那片叶子犹豫着要不要去找他地面上的兄弟。他好像在挣扎,却又明白那里是他的宿命,注定无法摆脱的。 “婉儿,你当真不去看看?”太平伸手接住那篇落叶。它摆脱了宿命,如果人也能这样该有多好。她把这片落叶递给婉儿,婉儿接过,解开装书卷的锦袋,把银杏叶放了进去。像一片扇子一样的银杏叶。秋天为什么要有扇子。多么不合时宜。 “今日你与天后都去赴宴,好容易得空,我该回去陪陪母亲。好久没见母亲了。”她说。 太平没再说什么。良久,微微点头:“那你好好陪她。” 婉儿起身的时候,衣袍轻轻摆动,就像她无数次梦到的那样。她忽然遏制不住自己,抱住那个人,一下压到墙上,鼻子蹭进衣领,咬她的锁骨。那啃咬有些粗鲁,带着几分埋怨的意味。或许还有些不甘。那是一种陌生的感觉,曾经的一切碰触,从未让她产生这种感觉。婉儿没有动,任凭她做什么。 “月儿——”她生出愧疚感。 听到这一声唤,太平放开了她。就轻易放开了她。给她理好衣领,仰头对她笑,笑出两颗小虎牙。 “快去吧。天气冷了,记得给夫人添几件衣服。你的母亲就是我的母亲。” 婉儿于是走了,太平也再没抬头看她。 家宴开在绮云殿,久病卧床的李治也过来了,一副精神不振的样子。他眼睛看不清了,要人扶着,给他的坐榻安上凭几。 贤太子衣冠楚楚,锦袍绣着麒麟,束发于脑后,一丝不苟。腰间配着香囊美玉,足蹬长靴,眉眼英武,尽显帝王之气。他和兄弟们谈笑风生,时不时点头扬手,宫人便斟上热茶。许久没有见过这样的李贤了。 回光返照。太平脑海里忽然冒出这个词。 家宴的氛围很好,那个新罗的使臣果然是个善说话的,更擅长宣酒令。几轮下来,众人都有了些醉意。太平看向李贤,他却仍然是那幅泰然自若的样子。仿佛滴酒未沾一般。那使臣见状,开口讲起了新罗地界的奇闻异事,言语间奉承大唐,说得大家都有些飘飘然。 一个小奴从后边上来,绕到李贤身后边,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谁都没有在意,太平却眼尖看见了。她看见李贤听了小奴的话,镇定地起身,从容说自己不胜酒力,要先行回去休息。天后挽留他,他谢过,说今日的确乏了,下回再与家人饮个尽兴。语毕告辞离开。 那新罗人有意思得很,李贤走后,他三言两语又托起了氛围,谁也没觉得少些什么缺些什么。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那人说: “我们是小国,比不得大唐气象万千。不过小国也有小国的奇闻轶事。现在新罗的王世子,曾经娶过一任王世子妃,荒唐得很。她与王世子感情淡漠,没有自己的孩子,还嫉妒其他的妃嫔有孩子。后来,她骗王上和王后,说自己怀了孕,王上高兴极了,专门送她去别宫休养。没想到空欢喜一场。” “还有这样的人?这女人怕是蠢吧。”英王李哲笑得不屑极了。 “也许是延续香火的压力太大,也许是女人的好胜心,才让她做出如此糊涂的事情吧。”李轮在一旁拈了酒杯,说道。 “不仅如此,”新罗人说,“那王世子妃在别宫休养时,居然看上了一个宫女。[r1] 她啊,仗着自己是王世子妃,逼迫那个宫女为自己侍寝。一个女人家,这样子做事,是不是荒唐极了,无耻极了?” 太平听了这话,抬起头,装作不在意地四处张望一下。她看见家人们纷纷点头附和,说这王世子妃实在是不像话,是该废掉。连一向温和的四哥哥李轮也摇头:“的确做得过分了。” 太平想说一句什么[r2] ,硬生生憋回去。不该说。不该说。 那边婉儿提着灯,亦步亦趋向着居所走去。秋风一阵吹过,她打了个哆嗦,加快脚步。看着居所那里灯还亮着,门也虚掩着,心下生出一丝疑惑。她灭了灯,掸掸身上,开门进去。 郑氏坐在那里,闭着眼。烛火在书案上忽明忽暗,照着脸色明明灭灭。 “阿娘,你怎么穿的这么少?当心冻着。”婉儿赶紧脱了外衣给母亲披上。 “阿娘?” 郑氏还是闭着眼不动。 “阿娘!你怎么了?”她跪坐在母亲身边,探过身子关切地问道。 “婉儿。”郑氏声音嘶哑低沉,“婉儿,这些天你不回来,都做了些什么?” “我——我在政务殿事务繁忙,太晚回来怕打搅母亲,时常在那里歇息。”她心下飞快想了一遍,没有说谎,也没有把真话全说出来。 “就这些?” 婉儿从未见过母亲这样,也从未听过她这样说话。她顿时有些慌乱。母亲知道了?她知道多少?她可能知道多少? “阿娘——”她说。她心里乱极了,这事情突如其来,根本没给她思索的机会。她没想好要不要说,更没想好这样会不会伤害太平。她没想好母亲知道了会怎样,她会面对什么。于是她哽住了,慢慢地理清思绪,却发现那一团乱麻无从下手。 郑氏在那一刹那转过头看她,她看婉儿只穿一件单衣,影影绰绰有些什么。她伸手拨开婉儿的领口,锁骨上一道咬痕。红红的,在嘲笑她一般咧着嘴。她怔怔看着那一道痕迹。是真的,那就是真的了。 那一瞬间,所有的信念和希望崩塌了,取而代之是庭芝的面容,是永巷的日光,是没有止境的黑暗。她不要做温和的母亲了,她不能再做温和的母亲了。一股怒气不讲来由冲上来,她扬手扇过去,婉儿脸上留下一道掌痕。 “我叫你读书,是叫你不要做狗。我叫你读书,不是叫你去给仇人家做狗!” 郑氏气得发抖,她看见婉儿吓到发呆,却并不怜惜。她只想把这个不肖女赶出去,永远不再见她。庭芝……庭芝啊,你的女儿,怎么会变成这样。 “你滚吧,你去找她吧,那个老女人,你去找她吧!你让她来杀我,告诉她我就在这里等着!” 听见这一句,婉儿忽然明白了。她一下就明白了。那一刻,她不知道自己是安心了还是更不能安心。她的脸火辣辣地疼,她不敢碰。她不知如何是好。 “母亲,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郑氏狂乱地扒开她的衣领,衣服撕破的声音—— “不是这样?你以为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吗?啊?你以为我不知道?” “不是这样?那你给我一个解释。你给我一个解释啊!怎么,说不出来了?” 婉儿垂下头。是啊,和天后有情与和月儿有情有什么区别呢?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她不能说。她不会说。 “你知道你父亲是怎么死的么?你知道你爷爷是怎么死的么?你知道庭芝他——”郑氏突然哭了,眼泪没有防备滚落下来。 “母亲,我知道。我知道是天后下令处死了父亲、爷爷和哥哥。我知道。” “那你还真是忠孝两全啊。”郑氏丢下这句话,起身便走。走到一半,她忽然停下来,但没有回头。 “你滚。”她说。 母亲……母亲…… 家宴散了,那个新罗人喝得也有些多,宫女扶他离开绮云殿,叫他去尚衣局领皇后赏赐的两匹绢。他说好,问尚衣局该往哪里走,忽然看见两个女子走过来。其中一个是公主,他认得的,是天皇最小的女儿。另一个,似乎是她的婢女。 “公主殿下。”他没有忘记行礼。 “我问你,”公主叫住他,“你说的那个故事,那个王世子妃和宫女的事,后来她们怎么样了?” “怎样了?”那人想了一想,“王世子妃被废了,她的父亲也被贬官流放。哪个男人能受得了这种女人。” 太平皱起了眉头:“宫女呢?那个宫女,她怎么样了?” “宫女?一个宫女而已,何必关心怎样?” “我问你,宫女呢?”太平一字一顿,每个音节都如此清晰,让他背后生寒。他从不知道这样的女人,看上去天真纯良,居然会有这样的声音。 “我——我也不大清楚……大概是死了吧。” 太平脸色阴沉下来。 “也许是下狱了。”他赶紧补充道。 “好,好。我知道了。”太平说着,低头咬牙思索什么。那个新罗人看见一旁的婢女不住给他使眼色,不知何意,琢磨一会儿,又开口:“不不不,那个宫女,她……她好像是下了狱,但很快被放出去了,好像——” 太平没再听下去,转身走了,婢女三两步小跑跟上去。新罗人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摇摇头,自顾自也走了。 太平走过绮云殿后边,那句话犹在耳畔。 “大概是死了吧。” 大概,大概,大概是什么。她没有意识一般向后边花园深处走去,棋语不敢拦她。两人就这么默默走着,一前一后,谁也不说话。直到听到有人在哭。太平回头看棋语,棋语也看她,点点头。 的确是有人在哭。轻轻的抽泣声。 太平轻手轻脚绕过那座假山,看见了在哭的那个人。他瘫坐在那里,头发也乱了,纹绣麒麟的锦衣沾着灰尘泥土。他脸哭得涨红了,哭得像个孩子。 “月儿,道生死了。道生死了。道生被他们折磨死了。” [r1]真实历史事件,不过是发生在几百年后明朝的时候。纯嫔和宫女召双的故事。 [r2]她想说,如果是王世子这样做,必然谁也不会说什么的,也许还会恭喜那个宫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