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明 第150节
顾鼎臣赶紧听命到一旁拟起旨意来。 杨廷和虽然还是非常担心,但严嵩的这个建议确实是让人心服口服的。 骤然听到这样的临时状况,他却能联想到皇明记的布置,从杨慎的性格形象入手去解题…… 不管如何,这次是承了严嵩一个情。 朱厚熜感慨道:“一亩田,寻常年份产两三石粮食,再加上其他产出,民田田赋虽算不上历朝历代最轻,但也本该让百姓丰衣足食。朝廷要地方上贡一两茶,地方巡抚、布政使、知府、知县、胥吏,且不说是否贪墨,层层加耗一些便成了几两?几层下去每层都加上那么一点,百姓负担便成了两倍、三倍甚至更多。” 大佬们都不接茬,皇帝又在说这些话了。 思想要常常讲,因此朱厚熜继续说着:“如今在广东,张孚敬、张恩、杨慎皆明朝廷意思,广东尚且因为朝廷多派的一两成进献就到了民怨沸腾边缘,可见此前诸多朝廷与地方摊派已经将百姓压成了什么模样。早便传谕各地别给朕的喜事泼血,其他诸省又有几人会听到心里去?” 他黯然长叹:“如今用修定是哀民生之多艰,愤而忘我,朕却要下旨劝他先止步,寒了他的爱民之心,凉了他的满腔热血。诸位爱卿,诚意、正心、修身,我大明上下这么多官员,个个饱读圣贤教诲,有几人能如用修这般?” 杨廷和:……别说了,别抬举他了。 朱厚熜连连摇头:“治国无方,使治下百姓饥寒交迫;齐家有术,收各处良田厚养子孙。轻易动不得,动了便亡国,这才是圣贤后人对朕真正的逼宫啊!” 十七罗汉加上两个御书房伴读脸色惨白。 诛心言论,偏偏此刻无从辩驳。 要不然杨廷和为什么一听到杨慎在士绅下细问田亩人丁就晕了过去? 要不然大家急急忙忙地想法子补救安抚? 陛下此言:儒门子弟在吃人。 这是迄今为止,皇帝盖的最大的一顶帽子。 那个总是说要致良知的王守仁回家丁忧了,可今天沉重的事实就是:天下官员,几人心中有良知? 太祖曾经定下规矩,贪腐六十两便剥皮揎草,但那又如何?洪武朝曾有一科进士数载后无一不获罪之盛况。 皇帝的无力,大概有感于此吧。 杀,解决不了问题。那又该怎么办? “大宗伯,你曾是刑部尚书,如今是礼部尚书,不知你有何妙策?” 张子麟被皇帝问得哑口无言。 他们谁都不可能自己来做这个儒门的掘墓人。 儒门现在也毁不得,大明的运转靠着学而优则仕的读书人。逃避赋役确实国法不容,只是……不法者太多了。 朱厚熜装作意兴阑珊地说道:“可悲……可叹……我大明已无于忠武公一般廉洁奉公、敢作敢为之贤臣了吗?” 严嵩浑身一震,福至心灵。 他离开座位,在其他人很莫名的眼神中郑重无比地整理着袍服,然后对着皇帝行了一个大礼。 “臣严嵩!斗胆叩请陛下再开殊恩,迎于忠武公配享太庙,以为天下官员与读书人之表率!” 其他在场十八文臣齐齐感觉天灵盖被雷劈了一般,浑身汗毛都渐次竖起,忽起一丝电流在背脊穿梭。 今日严嵩全场最佳! 天子对儒门信心的挽救者!分化天下读书人的绝杀! 让于谦……配享太庙? 大明还从来没有文臣……能进去的太庙? 他们口干舌燥地看向了皇帝。 ……陛下竟然在若有所思。 有戏? 有些人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去年追谥于谦,那就不是终点! 而这一刻,皇帝刚刚表达了他对儒门的失望。 面对杨慎的锐意进取,国策会议上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就此旗帜鲜明地支持杨慎搞下去,变法派党魁当场都急晕了! 张子麟恨不得扇自己两嘴巴。 皇帝先问的他啊! 怎么就想不到这种做法呢? 只用把一个已经去世几十年的典型竖起来,就能重拾陛下对儒门的信心,激励那些还心怀热血的官员、读书人,又从道义上堵住无数想闹事的人蛊惑百姓的借口! 他站了起来,迈出去了一步,却又停在了那里。 ……可于谦陪祀谁? 他不由得惊疑不定地看着皇帝。 其他人在神情复杂之中也都想到了这一点,然后看着还跪在地上的严嵩。 ……你是不是想到了解决办法? 御书房中的气氛诡异起来,已经站起来的张子麟有点进退两难。 然后他咬了咬牙走到严嵩旁边跪了下来大声道:“臣张子麟!斗胆叩请陛下令礼部议景帝庙号谥号!临危受命、挽狂澜于既倒,景帝虽藩王继统,于大明社稷实有不世之功!” 张璧和顾鼎臣两人傻了,笔上墨汁滴到了起居注上仍不自知。 藩王…… 不世之功…… 朱厚熜意味深长地说道:“迎景帝入庙,天下读书人必将议论纷纷啊。” 现在晚一个说话的就少一分功劳,王琼赶紧加入队列:“是非不分,枉受圣贤教诲!官绅若连这些都不懂,当革其功名令其再考!臣王琼附议,同请陛下迎景帝入庙,迎于忠武公神主陪祀!” 御书房内一时全乱了。 第163章 关于朝廷中枢的另一版故事 天下文臣同受圣人教诲,可又从来不是铁板一块。 如今“党魁”眼里:轻装上阵的幸臣,把柄在天子手上的“佞臣”,希望坐上新君这条大船建功立业流芳百世的重臣,就这么纷纷出来请皇帝迎景帝入庙、让于谦陪祀。 藩王继统的法理更加稳固,儒门并非全是垃圾,忠君为国、廉洁奉公是应该被歌颂的美德。 最主要的是:太庙的大门要敞开了,文臣可以进去! 于是在杨廷和不可思议的眼神中,毛纪也深吸一口气加入了队列,开口说的却是另外的内容:“陛下!若要如此,则首要在于严令各边,不得妄启边衅!陛下既已有变法图强、再造大明之意,配享太庙之例再开,武臣贪功,不可不防!” “若要如此”这几个字尽显他的态度,其后说出来的话却不能仅仅这么听。 所以费宏等人抖了抖。 武臣是比文臣离太庙天然更近的群体,他们贪功效死之心,能防得住吗? 毛纪话里的意思是:让那些敢战、能战的武将,马头东南倾,把贪功的眼神都盯向内部。 人间四月天,御书房内温暖得很,但毛纪一句话让他们感受到了来自西北诸边的寒冷杀意。 大明新法之势已不可挡,但朝廷和地方必然有舍不得利益的庞大人群。 他们就是枉受了圣人教诲、意不诚心不正身不修、不能治国平天下、只知道贪国齐家的该杀之人! 他们就是功劳! 纵马提刀得了这份功劳,大明会多出数倍的粮赋。 兵精粮足之后,下一步对外,立功的机会永远不会缺! 他们会红眼! “陛下!”杨廷和声音也颤抖着问道,“军屯呢?军屯怎么办?其势一成,官田民田之后如何再动军屯?若此后行新法时不法官绅与乱军合流则如何?” 他似乎也在表达着担忧,但已经说了“行新法时”、“不法官绅”,而且也没有否认前提:迎于谦入庙。 谁劝阻这个谁是神经病! 现在横亘在大明君臣面前的局面是:何以富国的解题很容易,只看儒门子弟还有没有良心。 年轻的皇帝对于自己为了大局不得不先拉住这个“热血中年”而唏嘘不已,表达了对儒门子弟贪得无厌以至于大明良田渐渐消失、财用日益不足的失望。 陛下对儒门弟子失望其实没关系,还能突然推倒重来不成? 然而陛下既然已经决意变法强国,那么今天会不会成为心学走向前台的起点? 他们如果仍然一味守旧,谁会第一个被祭旗? 这是死道友而不死贫道的局面,只要还能坐在御书房里和陛下一起制定新规则,那就不会输。 变法派“党魁”杨廷和分明还记得:陛下说过只要大臣们为大明带来的好处比他们得到的好处更多就好。 是不是真像于谦那么清廉重要吗?陛下不会强求的,他看重“激励”之法。 现在也是一种激励。 杨廷和想不想进太庙?他可想到骨髓里了,他只是不敢想。 如今,他也知道不配想。 除非……除非……真来做这个党魁! 费宏和其余人在纠结。 赋役如果真的开始动,这一刀砍在他们家业的身上,太痛了。 可是他们赫然发现,眼前在这无法阻挡的大势面前,他们身上最有用的一层保护反而是这个“参预国策会议”的身份。 金杯共汝饮在前,有些事是可以既往不咎的。 只要以后能多为大明创造财富…… 费宏心情复杂地看向杨廷和:你毕竟还是有个好儿子,有个好学生。 误打误撞,你成了变法派党魁,你自然只能成功。 毛纪和你提出了新问题,解决这个问题的法子……自然也有。 他站了出来跪下说道:“臣以为,此刻该一边商议新法步骤,一边商议如何布网了。老臣得蒙陛下相召再列台阁,愿为守旧之辈旗帜,助朝廷施缓兵之计,聚心怀不轨之辈骨干。老臣与杨阁老素有旧怨,天下皆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