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节
赵彭却不放,只管把人拉着上路:“走走走,去我那儿喝两盅,庆贺庆贺!” 两人自小形影不离,高兴时一处喝酒,倒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容央没拒绝,荼白、雪青俩便继续跟。 刚一掉头,却见蒙蒙细雨后,一人在宫墙边下辇,随后劈手夺过侍女手里的伞,急匆匆往这边赶来。 伞檐底下的小圆脸柳眉紧蹙,杏眸含忧,竟是贤懿。 赵彭驻足:“她来干什么?” 说话间,那把小伞飘飘曳曳,底下人提着鲜亮的百迭裙,一双翘头珠履飒飒地踩在积水里,浸湿鞋袜也不顾及。 及至二人跟前,贤懿略施一礼后,张口便道:“先前听宫人们说,褚将军冒犯官家,被罚杖刑,不知眼下情形如何了?” 赵彭脸色愈发古怪,盯着这位六meimei,信手往宫外方向一指:“早挨完板子走了。” 又道:“你来干什么?” 贤懿听得“走了”二字,脸色已变,突然被问及来意,顿时又张口结舌。 眼珠一转,反朝容央笑道:“先前听闻和亲一事,我正五雷轰顶,不知所措,后又得知褚将军为四姐长跪于崇政殿外请命出征,想着素昧平生的将军都能如此,我又怎能对四姐之事坐视不管,是以急急赶来…… “只是,四姐是什么时候结交的褚将军,二人情分……竟是如此之深了么?” 第12章 、命运 ——二人情分,竟是如此之深了么? 低压的云翳后有微光渗开,斜飞雨丝飘上脸颊,贤懿深深吸气,不敢放过容央脸上的任何表情。 素日里清澈澄净的杏目,彻底被焦灼、不安侵占。 容央看在眼中,突然想起那夜从金明池回宫时,贤懿坐在马车窗边往外看的那一幕——灯火明灭,车厢逼仄,少女红着耳鬓,一动不动地朝外望着,所望的,可不正是那打马在前的褚怿? 霎时灵光一闪,憬悟过来。 天,她的这位六meimei,莫不是喜欢上了褚怿么?! 可是,褚怿喜欢的却是自己啊!…… 容央心内翻江倒海,震惊中又掺杂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心虚,眼睫眨动几下,避开贤懿道:“清明那日结交的,如今情分……” 心念辗转,还是不忍太打击对方:“尚、尚可吧。” 贤懿双瞳震颤。 ——尚可? 那就是果然有点交情的意思了? 贤懿脸色惨淡,容央看她这就被打击得不大行了,唏嘘之外,心虚更甚。 这位meimei虽然总是爱来探她私事,戳她心窝,但到底没做过什么真正伤害她的事。毕竟是皇家姊妹一场,既然眼下自己对那褚怿无心,不如…… 就撮合他们一下? 不然那男人总觊觎着自己,也不便于日后择婿哪。 容央便厚着脸皮道:“你不是问他情形么?先前瞧着似不大好,循着这一地血去,八成还能追上,你……要不要去看看?” 贤懿心头正发苦泛酸,闻言朝远处积水一看,不由脑中轰开一声雷:“这、这血……是他的?!” 雨下得久,其实那些血迹早被冲淡了,可偏是晕开后,大片大片的淡红更令人心惊。容央顺势瞥去一眼,胸口也没来由地一窒,心虚道:“嗯。” 贤懿胆颤心惊,下一刻,竟是话也不回便跑开了。 赵彭握着伞柄,目送那有几分仓皇的背影,大感不妙:“这贤懿……看上褚怿了?” 容央无端的有点烦闷,垂眸道:“你也就在这些事情上脑子还算好使吧。” 赵彭无言,思及这两人本就岌岌可危的姊妹情,啧一声道:“你俩平日里争些圣宠也就罢了,这一回,连夫婿也要争?” 容央瞪他一眼:“我可没想要同她争。” 赵彭讪笑:“自小到大,她想要的样样你都有,你自是无须去争的。可越是如此,她就越是心里记恨不是?” 容央蹙眉,颇有些不以为然,可仔细一想,又找不到反驳的地方。 因为是先皇后所生,打一落地起,容央就是官家最疼爱、最看重的女儿,哪怕后来皇后撒手人寰,齐氏一族在朝中日薄西山,内廷也无一人敢怠慢她分毫。 容央依稀记得很小的时候,自己被官家抱在大腿上,陪他坐在垂拱殿里审批劄子,前来请安的贤懿只能低眉顺眼地站在殿下,怯怯地往上面喊一声“父亲”。 然后被官家眼也不抬地、客客气气、不冷不热地屏退下去。 或许打那时起,妒忌就开始在她心底发芽。 等到后来吕贵妃一而再、再而三地向自己示好,她心里那份恼恨不平,就更是难以遏制了吧。 如此一想,吕贵妃那张娴静的笑脸又一次浮至眼前。那位像极自己母亲、却又终究不是自己母亲的母亲啊…… 容央无甚表情,往前走:“可她有的,也是我求而不得的。” 赵彭一怔,忙撑着伞跟上去,回味过来这话的意味后,脸上神情也不禁一黯。 ※ 却说贤懿循着一地血迹,悬心吊胆地追至东华门时,所寻之人早就不见踪影。 此刻暮色四合,滂沱大雨转为绵绵细丝,愈发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和巍峨宫墙一并封锁着少女心事。 侍女灵玉眼看贤懿半边肩膀都已被雨水浇湿,不由心疼道:“殿下,褚将军身经百战,不是寻常男儿,区区杖刑,于他而言算不上什么的!眼下人已走远,咱们等在这里也是无用,还是赶紧回宫更衣吧!” 阴云低压,金钉耀目的朱红宫门前禁军肃立,贤懿怔然收回视线,重新看回地上已经被冲刷得寥寥无几的血痕,满脑海回荡的仍旧是容央那微微含羞的回应:——清明结交的,如今情分,尚可吧。 初闻褚怿长跪垂拱殿外时的震惊、恐惧又一次席卷全身,那种细密如针扎的刺痛,强烈得险些令人窒息,贤懿突然抓紧灵玉的手,哑声道:“查。” 灵玉怔道:“殿下说什么?” 贤懿深吸口气,四肢百骸全是冰冷气流:“褚怿和嘉仪的关系,一丝线索不可放过,一查到底!” ※ 亥时,金桂殿。 灵玉把今日傍晚查获的消息逐一道来,大至褚怿返京的确切时间,小至兴国寺内褚怿吃下嘉仪亲自递去的糖葫芦……贤懿披散着一头还水汽氤氲的墨发,绷着脸静默听着,半晌过去,眼睫都不曾一动。 灵玉不安道:“殿下……” 明亮烛光下,少女眼波终于微微一转,眉间惆怅随之漫延:“那日,我明明也在的。” 低如喃喃自语。 灵玉知她所言为何——清明的金明池,褚怿、嘉仪相遇的那一日,她,明明是在的。甚至于,是比嘉仪还早遇上那位褚将军的。 可是,世事便是如此难料,于感情这块,更是无先后之分,道理可言。 思及这两位殿下近年来的汹涌暗流,灵玉心中一叹,开解道:“只是匆匆见过两面,或许便像嘉仪殿下所言,交情不过尚可而已,还没到两厢有意的程度。 “今日褚将军为和亲一事冒犯官家,未必就是为护全嘉仪帝姬。和亲一果,乃因他褚家军战败而起,在此之前,大鄞从无把帝姬下嫁邻国的先例,忠义侯府声名煊赫,战功累累,而今却成这先例的罪魁祸首,褚将军血气方刚,如何能忍受?” 贤懿茫然的视野渐渐聚焦,心思转动:“你的意思是,如果和亲的人是我,他……也会像今日这般做?” 灵玉笑着点头。 崇政殿外氤氲的血水又一次浮在眼前,即便没有见面,那男人刚毅、英武的形象也依然鲜明深刻。 想着那人同样可以为自己而跪,那血也同样可以为自己而流,贤懿胸口怦然,脸颊泛红,心底愁闷云消雾散。 “我明白了,”贤懿笑起来,“忠义侯府满门忠烈,褚将军豪放粗犷,想来也瞧不上她那嚣张又矜贵的性子,何况,还是一个要远嫁大辽的人。” 灵玉唇边笑意却是无声一敛,思忖片刻,低声道:“嘉仪帝姬和亲一事,恐怕有些变数……” 贤懿蹙眉:“什么意思?” 灵玉如实答:“今日崇政殿里传了个消息出来,称是官家应允嘉仪殿下,不会让她前往大辽和亲了。” 贤懿先前窃喜烟消云散,不由坐直:“是不和亲,还是不让她去和亲?” 灵玉道:“是……不让嘉仪殿下和亲。” 贤懿心中更乱,惊疑中交织着愤恼、不甘:“她不和亲,那谁和亲?辽王可是点名道姓要大鄞嫡出的帝姬,难不成为保住她,爹爹又要与大辽开战?!” 灵玉忙又安抚:“那倒也没有此类消息,想来是官家到底心有不舍,所以责令范大人他们另想对策……” 后面的话,贤懿已听不进去了,满脑回荡着那句“官家到底心有不舍”,一时呆呆坐在镜台前,颓然冷笑。 “是,这是他最宝贝的女儿,他怎么能舍……” 贤懿抓住镜台上的一枚银鎏金如意簪,纤细的手指微颤:“自小到大,他对她就是百般地疼,千般地护。她喜欢荷花,他就给她的玉芙殿建荷塘;她爱往宫外跑,他就对她睁一只闭一只眼,随她假扮成赵彭溜去京中看灯赏花;就连驸马,他都可以放权任她去挑……他恨不能把世上最好的东西都给了她去,又怎么忍心把她嫁去大辽!” 同为女儿,就因为她是先皇后所出,所以可以坐在他腿上恣意嬉笑,而她,只能规规矩矩地候在殿下,偷偷瞥一眼这位自称是自己“父亲”的官家。 同为帝姬,就因为她占了一个“嫡”字,所以无论自己如何端庄贤淑,温顺知礼,在世人眼中,也遮掩不住她的半分光华。 就连自己的母亲为博得圣宠,也要一一记下她的品味喜好伺机讨好,越是在自己跟前,越是要撇开自己去亲近她、关切她…… 如果这次不是辽王点名要嫡帝姬,情形会如何? 只怕那位所谓的父亲,是眼也不眨地就同意了罢。 冰冷泪珠砸入虚空,溅湿在膝前的襦裙上,贤懿霍然拂袖,镜前成堆的金玉珠钗稀里哗啦砸落在地。 激响震耳,灵玉等一行宫女大惊失色,不迭跪下:“殿下!” 贤懿深喘,瞪红一双泛湿的眼盯回镜里,灵玉抬头瞥见她滴血的掌侧,惊呼一声,忙不迭招呼人拿药箱来处理伤口。 然而贤懿却只漠然坐着,任人摆弄着,盯着镜中人影咬牙道:“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殿下……”灵玉揪心。 贤懿不动,她静静地回忆着这十五年来的委屈、辛酸,静静地控诉着苍天的不公、不平,却还不知道,有些时候,苍天待人会远比人想象中的更为刻薄、残忍,更令人不忿、不甘。 次日,三道圣旨从崇政殿内颁出。 其一,忠义侯府大郎君褚怿尚嘉仪帝姬,月内完婚。 其二,册封吕贵妃为皇后。 其三,册封贤懿帝姬为越国恭穆帝姬,择日和亲大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