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4节
车夫本想先停,莫要磕碰到旁人的孩子,没想到那些孩子却先他们停了。 就一个个站在巷子口,还有捂着嘴儿的,都是怕惊了旁人家牲口的样儿,不喊也不闹,直等他们远了,才嘻嘻哈哈绕着巷子跑了起来。 又行一段路,便看几乘小轿挂着粉红缎花,不吹不打安静快速的往后街去,这一看便是纳妾的。 有侮辱人的主妇,让人半夜黑灯瞎火的抬人,可人世依旧有仁义的让清早进门。 那边也很知礼数,即便这边没有挂家里的记号,却也停轿等候,等他们的马车过完了,才保持足够的距离缓缓跟至岔路,并不敢踩他们的主轴车印,而是贴墙快速过去。 乌灵看那小轿离开老远才对儿子说:“此地人,还是~知礼的,你舅舅没找错地方。” 谭兴业没有吭气,却趴在后车窗往后看。 才将家门口吃东西那三人……他不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就莫名羡慕。 而这感觉多年之后他才明白,却是两军对垒,刀锋下挣命之后的从容自在。 不止许熙美家是这种气质,亲卫巷子,甚至后街那边的人,多数也是这般自在从容的。 一直到看不见了,谭兴业才听到母亲嘀咕说:“咱们就这样不打招呼的出来了,明儿你爹发现咱俩不见了,他好着急呢。” 谭兴业坐好,小小的少年整个的精神都熬在后宅争斗,母亲自卑绵软,他就得懂事灵透,都到了这里了,母亲竟还心有奢望? 如此,谭兴业拉住母亲的手,眼睛看着前方说:“娘,爹不会发现,也懒的知道的,以后,咱俩也就在这里了……” 妇人又哭泣起来。 常家棋盘院外,七八盘点心把胃口的缝隙糊满,安儿鼓着小肚子爬下矮塌,套上小靴,跟五婶婶道谢告别,又与哥哥往宅子后面的夹角走。 今儿有些晚了,昨夜有雨,那老丐顶了一夜风雨就格外饿。 他等啊,等啊,总算见到自己熟悉的人,便双眼发亮,龇牙咧嘴叫唤了起来:“娘来!娘来……” 大家后面才知道,这老丐哪里是喊娘,这就是一个傻丐,脑子不好学了一句旁人骂他的话,叫娘的……就这俩字他也没学好,学成娘来。 如此这便是个臭嘴丐。 他也没有名字,安儿与根奴当日打了他,陈大胜便罚他两日日舍一餐给他吃。 如此,安儿见到人便笑着喊他道:“老臭,你等急了!” 老臭是旁人骂乞丐臭嘴的话,孩子听多了就开始喊他老臭,喊的多了,傻子也知道是自己了。 老臭着急的很,看到他们回身就去草席子边上取了自己半拉的葫芦瓢儿伸过来。 安儿与根奴,就把自己带来的吃食给他倒瓢里去。 老臭蹲在地上狼吞虎咽。 俩孩子就托着腮蹲着看,一边看还一边学着阿奶的话说:“慢点慢点,还有呢……” 这话学的老气横秋的,可他们不知道,低头狼吞虎咽的老丐眼里,却闪过一丝笑意。 一直到老臭吃饱,安儿才抱着自己的讨饭碗要走,小孩儿蹲久了腿麻,便一个踉跄把碗飞了出去。 这一下,就吓的婢仆怪叫连天,这可是高僧给的碗,碎了这一群都吃不了好去。 等他们叫唤完却发现,好巧不巧那碗却入了老臭的葫芦瓢。 老臭仿佛是也受了惊,于是呲牙骂他们道:“娘来~啊!” 第198章 (199) 亥时初刻,一乘小轿将宫之仪抬离大梁宫。 天子却坐在东明殿偏殿,认认真真的写自己的心得。 今日先生讲的是从前帝王无为而治那个阶段的民生民情,如此,杨藻便思考再三,就认认真真写到:大道无心方是正途,君更该恩怨两忘终成善道…… 大梁朝的贫寒,不贫于国库,不困于军饷,而贫于君王的见识,越是治理这个国家,杨藻便觉自己过去所学早就不够用了。 臣子都能专攻一科,帝王不可以。 其实帝王掌握的知识也不必多,须得臣子汇报,帝王一听便只几何,并且能从更多的解决办法当中择最有利于国家的办法。 这就很难了。 也是杨藻目前最急迫要学习的东西,他是一位十分努力的君王。 笔力不济却也勤奋,正写着,殿外有人悄悄进来禀报,说他要等的人会在人定三刻到达。 杨藻没抬头说:“知道了。” 人定三刻,杨藻收笔,将自己写的这篇东西反复诵读,心下有些不满意,却也不想耽误时辰,如此他站起来,手握佛珠来道多宝阁前,想起什么又放下佛珠。 伸手推动一条棱条,机关机喳,一排暗道便显现出来。 有隐卫从屋顶蹦下,坐杨藻的位置,拿起灯将自己的身影投射到门窗之上,做出正在苦学的样子。 后宫因打搅皇爷用功,也是处理了一些人的,如今只要他坐在这里是没人敢来的。 杨藻回头看看,确定安全,这才引着一盏灯笼下了暗道。 这暗道前朝就有,如今知道的却只两三人矣。那暗道很深,笔直下去能有半里地才见几处岔道,道头又横四扇铁门,杨藻从腰下解开钥匙打开其中一扇进入…… 宫外。 昏暗的房间没有烛火,只有打开窗子就能看到的大梁宫西门,夜间巡查的侍卫在城头来回走着,身影无声恍若鬼魅。 暗探早就来了,不敢惊扰圣驾便只报了个人定三刻。 完后,他就安静的坐着,安静的看着夜色中的大梁宫,一直看到足下地砖有敲击之声,他这才站起挪开一边桌子,推开地砖将君王从下面扶出。 帝王抬起灯笼,看着他脸上纵横交错的伤疤很是亲切的笑笑。 暗探身上落魄,但是杨藻没有嫌弃,来到地面,便开口唤了这暗探的名字道:“迷谷。” 迷谷是古书里的神树,它生在招摇山上,光彩时能照耀四方,被人佩戴的时,可以防止迷路。 迷谷笑,跪下给帝王施礼。 他似乎是很想他的,说话就动了情:“您,如何这般瘦了?” 杨藻笑笑,坐在了他刚才那个位置,也看大梁宫的西门,看了半响才说:“在这里看那边,就跟看旁人家一般。” 迷谷不说话,又与他温了一壶酒。 杨藻如今喜怒不由己,待遇更是如此,就是换条袄库都要上个穿戴档。 早起换了什么衣服,从哪个门出来,乘坐何种工具,从哪条路到哪条路,路上便是高兴在何处喂了宫里的金鱼,这也是要有记录的。 看迷谷端上来的烈酒,他笑笑,给自己倒上叹息:“朕如何瘦,如何不瘦呢?曹氏没了,阿多气我不懂变通,那么多跟着朕的老人也走了,最近你该听到了吧,他们说帝王无情呢……” 他仰头喝了一盅酒道:“你抓紧时间,朕今日还有事。” 迷谷闻言轻轻道喏,便依重点开始汇报:“五月二十三,福瑞郡王从亲卫巷出来,去了青雀庵,供奉了……郑家先老夫人的灵位。” 杨藻倒酒的手停顿下点头笑:“像他做的事情,倒是恨郑行云与我那外爷,恨的明明白白,这人都死了,他都不给人家供个牌位……他身体如何了?” 迷谷道:“怕真是伤了元气,上山下山都得有人抬,在大殿跪的久了,郡王爷也跪不住了,那日又着了凉,回去挨了骂,吃了几日药方好。” “哎,五月天,不冷不热的风寒才可怕,是我对不住他……”杨藻插言,面露悲苦饮酒叹息:“朕身边就这么一个好的,还得拿他开刀,你说我是不是要瘦些,打曹氏走了,我还得表达哀伤,不然几个丫头更要恨我了,这做帝王的难当,说孤寡就孤寡了,吃斋吃到今儿,真是嘴巴里淡的起皮儿了。” “是。” “是什么是!还,还有么?” “也就是老样子,陈大胜几人繁忙,卸了差事也从不与外人交际,都是骑快马回庆丰城家里呆着,都很少出门。” 杨藻叹息:“哎,没出息就没出息在这儿了,难不成回头青岭老了,连个溜达的老亲家都没有,还得教啊,见的人少可学不到东西,他们本先天缺一门了。” 君王与这位迷谷说话特别自在,语气轻松,偶尔朕,多用我。 他敲敲桌面,说笑话一般对迷谷道:“你可知,他那斥候情报里,而今对谭家依旧是只字不提的。” 迷谷却诚实说:“不言其好,不言其坏,已经是难得君子,若换了我却是做不到的,毕竟,谭家贪功,老刀死的太多了。” 杨藻重重拍了一下桌子,他想说,哪怕不必过百,就找陈大胜这样的,给他十,就什么麻烦都能震慑住了。 可究竟是妄念啊,想到这里,他就越发的恨谭士元。 迷谷看他不高兴,便语气温和道:“陈侯温和,做事讲理,在坊间名声也是不错的。” 杨藻点头:“他爹就这样。” 帝王又高兴了,到底老刀是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后又给他无数惊喜的。 这有惊喜的,就有让人烦心的。 于是他对迷谷抱怨:“我跟你说,谭家这几个我看准了,差当初谭二到远,不过,谭二家的那崽子却比他爹机灵的,很是得我欢喜,等他大了……朕想把朕的令惠给他,也不枉他爹当初几次舍命相救之恩。” 迷谷没有说话,却从一边桌上取一油纸包放在桌上。 杨藻一看这纸包就笑,抬手打开,却是肥嘟嘟,油汪汪的半个酱肘子。 如此做皇帝的便一挽袖子,抱着肘子就啃了起来。 迷谷在边上伺候着,嘴里却唠叨着六部巷子那些低级官员的琐碎事。 惨烈的教训告诉他们,这世上,上层有觉悟,完全可以忽略,而出事必在下层官吏,一道旨意下去只要过三手,其意自变,那真是一层官吏一层心得,都要掺和点乱七八糟的东西进去形成最后的公文,有多少郡州,就有多少变体,这种最是恨人。 如此,随着泉后街底层官吏越聚越多,武帝便派了自己最看重的暗探监视泉后街,并不是单独对谁家的。 而是若有恶逆进燕京,庆丰是最后一道防线。 迷谷家历代是杨家的暗探,到了这一代虽飞跃成皇家暗探,可身份依旧见不得人,也不敢见人。 怎么说呢,迷谷家倒霉史由来已久,追其源头要到几百年前了。 几百年前,有一布道圣人预备走遍世上每一寸土,将自己的学识理念传遍天下,有一次路过迷谷家乡,那穷乡僻壤来了外客,他们村子就吃相极难看的做了敲诈勒索之事,甚至圣人做了一季农活,逃脱出他们的地方,身上被压榨的大冬天只留一件破单衣。 后那圣人立言,书中举例恶地,皆为迷谷故乡,书中所写恶人便皆是迷谷他们村的那些人。 又是几代,那圣人门徒渐多,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不管迷谷家祖先如何赎罪都没有用处了,甚至只要有天子登基,若读其圣人之言,就要憎恶他们那个地方,还有那些人。 而他们本地人自然知道做下恶事这几人姓甚名谁,其中一位便是迷谷血脉先祖。 随着后世人对圣人学说研究,那圣人学说越发普及昌盛,涉及书籍能有千卷,这是回避不了的冤孽,如此迷谷家这一脉终成史书罪人,变传承千古的恶人。 在读书人的笔刀削减下,迷谷家里人口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一脉,眼见绝嗣,在当地做小官的杨家先祖闻听此事,便找到迷谷先祖言,你家若是愿意历代奉我家为主,我便与你们一条活路,一个新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