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节
笼外还未到早秋,笼里却已经是隆冬了。 风比之前缝隙里透出去的还要猛烈,吹刮起地上松散堆积的雪,打着旋儿扑过来。 闻时就在雪里迷了眼。 从踏进笼里的那一刻起,他就感到体内的灵相碎片在震动,和呜呜咽咽的风声相融成片。 或许是灵相牵动的缘故,又或许是这里寒气太重了,他垂着的左手手指连着心脏一阵抽痛。 闻时偏开脸避让着风雪,拇指捏着骨关节,从食指捏到无名指,发出咔咔轻响。又过了很久,那种僵硬的痛感才慢慢缓解。 风雪太盛,四面皆是苍白。 他抬脚却不知往哪里走,最后凭借直觉迈了步。 …… 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冰寒彻骨是什么感觉了。 但这里真的很冷。 不只是冷,这里的雪原一望八百里,寂静无声。除了他,仿佛整个世间再没有其他人。 他身上是冷的,骨头缝里是疼的,灵相撞着空荡荡的躯壳。以至于生出了一种错觉——他好像从始至终都被困在这里…… 长途跋涉,从未有尽头。 他有点忘了自己从哪里来了。 不记得闷头走了多久,也许三天,也许三年……闻时忽然听到了扑簌簌的轻响,像积雪从高枝抖落。 他怔然抬眼,看到了绵延向上的松林。 那是他曾经很熟悉的地方,是松云山的西坡。 他其实不该意外的,甚至应该早有预料会在这里看到松云山。但当他走到山顶,穿过树影看到那两间屋子的时候,依然长久地怔在原地。 可能是之前在雪里走了太远吧…… 所以这一瞬间,他才会恍然觉得自己终于回到了家。 山上和山下仿佛是两个世界。 他来时白雪皑皑,山顶却是个晴夜。 天上弯月高悬,繁星万点。 他不知道这是何年何月,几时几分,只看到前面苍松的枝桠上倚坐着一个人。 那人长发束得一丝不苟,曲着一条腿,蓝色的绑腰几乎不见褶皱,白衣长长的下摆就顺着树枝垂落下来。他手指间缠绕着白色傀线,目光落在弯月上,不言不语。不知这样看了多久。 闻时愣了良久,忽然意识到……那是他自己。 这其实是一幅极为怪异的场景——自己看着另一个自己。 可当闻时看见树上那道身影的时候,躯壳里的灵相碎片跟着震荡起来。他忽然有点弄不清自己究竟是谁了。 他好像刚刚闯进囹圄,又好像正坐在苍松枝桠间,望着那道长钩似的弯月。 …… 左手手指又猝然跳痛起来,连着心脏。闻时被疼痛扎得弓了一下身,掐着最难受的那个指关节,闭上了眼睛。 他在慢慢缓解的痛意中,听见不远处的门扉“吱呀”响了一声,沙沙的脚步声不紧不慢,由远及近,在身边停下。 闻时的呼吸也跟着停了。 过了片刻,他听见一道温沉嗓音说:“一夜不睡,熬的哪门子鹰?” 闻时骤然睁开眼,连手指牵连心脏的痛也忘了。 他看见自己腰间束着蓝色绑带,白色长衣垂坠下去。脑后是古松粗壮的枝干,眼前是弯月。他茫然转头,看见那个披着红色罩袍的人,正提着风灯,站在树下望着他。 尘不到…… 闻时动了一下嘴唇,却没能出声。 喉咙里一片干涩,就好像他很久没沾过水了。只要一开口,字句就会哽在那里。 “怎么只盯人不说话。”尘不到眸子里映着风灯的光,“是做梦魇到了,还是不熬大鹏改熬我了?” 他说着,抬起风灯照了左右。 下一瞬,鹰一般大的鸟从更高处的树上滑翔下来,绕着他盘旋了一圈,最终停歇在闻时的肩膀上。 闻时在金翅大鹏收翅带起的风里轻眨了一下眼,这才开口道:“没有。” 他嗓音哑极了,但因为答句太短,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出来。 “又是问三句答半句。我当初不该给你金翅大鹏,该给个八哥,还能教你学学舌。”尘不到半真不假地笑斥了一句。 闻时喉结动了一下,嗓子终于不再干涩到说不出话。 他胡乱补了一句:“没有魇到。” “那就去睡觉。”尘不到朝身后的屋子偏了一下脸,冲闻时伸出手。 闻时垂眸看着他的手,许久之后才伸手抓住,从松枝上落下来。 可能是因为闻时自己的手僵硬如冰,便显得握着他的手掌温暖得出奇,就连手指上的尖锐疼痛都缓解了大半。 尘不到原本只是借一把力,人落了地,便松开了手。 包裹着的暖意瞬间撤离,闻时的手又是一冷。他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地捏了一下最疼的手指,那处关节都僵硬得泛着青。 或许是那一瞬间的僵硬像某种下意识的挽留,又或者是因为他的手真的太冷了。过了片刻,那片温暖又重新握住了他。 那人没回头,带着他朝屋子那边走:“怎么这么冷。总逗你说雪堆的,还当真了么。” 闻时看着对方高高的侧影,里衣雪白,红袍披罩在肩上,还是那副风雨不侵的模样。他忽然想不起自己为什么来这里了。 …… 他好像本就应该在这里。 “尘不到。”他开口叫了那人一声。 对方没有立刻应声,过了好一会儿,才低低沉沉“嗯”了一声,转眸看向他:“叫我做什么?” 闻时沉默片刻道:“没什么。” 只是明明每天都能看见你,却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你了。 第107章 破妄 松云山上的日子很好, 他想见尘不到便总能看见。 有时候闻时练着功,疲累间一转头,尘不到总会抱着胳膊倚门望着他, 而后朝屋里偏一下脸说:“老毛煎了松筋骨的药, 过来泡着歇一会儿。” “我不累。”他也总是这样回答,脚却不知不觉往屋前走。 等到他走到面前,尘不到便会摊开手掌说:“手呢, 我看看。” 他迟疑片刻,把手伸过去。 尘不到拇指一捏xue位,酸痛感才后知后觉地在他骨骼间泛滥开来。 “关节已经僵了,嘴倒是硬得很, 金翅大鹏的鸟喙都比不过你。”尘不到抬眸扫他一眼。 闻时无声动了动唇。 “又咕哝我什么坏话?”尘不到笑起来。 闻时看着那笑怔愣片刻, 偏开目光道:“说鸟, 没说你。” 金翅大鹏便会扑着翅膀朝门口啄过来。 …… 有时候, 山里会毫无来由地下起雨。 闻时运气糟糕透顶,每次下雨,他都在半山腰的山道上, 还偏偏是最长最荒的那处,连个暂避的地方都没有。 松云山的雨声沙沙的,很大。尘不到的声音被盖了大半, 模模糊糊并不清楚。 闻时总是先看到头顶的油纸伞,再回头看到尘不到。 “谁罚你了,在这装水鬼吓唬人。”尘不到说。 他刚回山,却没有什么风尘仆仆的样子, 连衣袍袖摆都一分未湿。相比而言, 闻时就狼狈一些。 尘不到递了帕子给他,闻时接过来, 跟着往山顶走。 山道狭窄,他们又并用着一把伞,肩臂总是相碰。 闻时擦着脸走了两步,头也不抬地开口问道:“不是过两日才回么。” 尘不到挑眉看了他一眼:“哪儿听来的?” 闻时没吭声。 尘不到:“又是哪个半吊子小卜算算出来告诉你的。” “半吊子卜算”本人:“……” “跟卜宁呆一块净学这个了吧。” “没有。” “当真?我晚些时候问问他。”尘不到半真不假地说:“你现在拦还来得及。” 闻时拉不下脸,冷冷道:“谁要拦你。” 过了很久,他又硬邦邦地蹦了一句:“怎么拦?” 尘不到笑了好一会儿。 闻时在他的笑里朝山顶一瞥,看见弯月融在雨里,挂在不知多远的天边。 …… 山上最冷的时候,山顶山腰各间屋里也都是暖融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