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节

    “我回京替母亲扫墓,沿途经过市集,虽相距很远听不清楚言谈,却能瞧清楚与公子一处之人正是崔家人。我那故人正与崔家人有亲。”

    赵嫣摘下斗笠,露出一张白玉般的面颊,乌发莹莹流转暗光,唇色淡红,容貌姝艳。棕色斗笠下轻纱飞扬,绛花袍摆被阳光镀上一层金色。

    “荣大人别来无恙。”

    第一百八十五章

    清僻酒楼的雅间中点着香炉。

    香炉炊生袅袅轻烟。

    “故人相逢,当浮一大白。”

    赵嫣陪饮一杯,他已许久未沾过酒,敛目道,“确实当浮一大白。”

    荣昇叹息,“今日见你还活着,我一桩心事也算了结。”

    当初知道赵嫣死去,荣昇酩酊大醉。醉意熏然的时候他开始回忆与赵嫣有所交集的时日,只觉前尘如梦,物是人非。

    那个他喂药的时候会蜷缩在他怀中抓紧他手指的人,怎么就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被野兽嚼碎了吞咽是什么样的滋味?

    无论赵嫣在外人眼中是何种人,因那时候皇帝在大理寺对赵嫣做的事,荣昇始终对赵嫣有愧。

    他没有阻止。

    眼睁睁地看着皇帝将赵嫣拖入无尽的深渊。

    荣昇还记得传闻中的内阁首辅只手遮天的模样。

    他是那样骄傲的一个人。

    骄傲被摧折,脊骨被踩碎,血淋淋地裸露着伤口在荣昇面前。

    如今赵嫣还活着。

    于是晦暗前路生出熹微的光。

    他的心事不足为外人道,千言万语融尽酒中一杯杯痛饮。

    “荣家倒了,荣颖离府,我这几年远离京城这是非之地,去了我母亲出生的地方,在江南的小镇开了武馆,虽不如从前富贵,却可夜夜安眠。今年重阳祭拜母亲,却不料能遇到你。”

    没有了荣家的负累,荣昇似乎得到了解脱。

    却又仿佛背负上了更沉重的东西。

    而这世上的众生,谁又不是蝼蚁般负重前行。

    赵嫣心中思及过去,只觉前尘往事浓艳似血,闭目随饮一杯。

    “你在母亲出闺的地方开了武馆,可还是在等着荣颖?”

    荣昇抬眼看着赵嫣道,“荣家一门支离破碎,如今只剩下我与荣颖二人,如何能不牵念?”

    赵嫣没有说话。

    荣昇苦笑,“荣颖对你所做之事我这做兄长的替你赔礼了。”

    赵嫣放下了手中的杯盏,“我已说过,看在你的面子上,只要荣颖再不出现我面前,我便不会追究。荣颖自己做的事,也无须你这做兄长的道歉,若有一日他违背约定出现在我面前,我必让他死无全尸。”

    荣昇看着赵嫣道,“是我错了。”

    赵嫣淡淡道,“你不想知道我如何死里逃生?”

    荣昇摇头,“知道太多不是好事,你还活着对我而言已是上天眷顾,我从不贪心。”

    赵嫣笑了声,昏灯下的眉眼如浓墨泼出的画。“荣昇,你是荣家唯一一个还算能入眼的人物。”

    曾经的内阁首辅眼高于顶,从不轻易称赞什么人,能得他一句尚能入眼,已是极为出色。荣昇叹道,“能得这一句,我毕生无憾。”

    荣昇将腰间的金刀置放在案前。“我在大理寺的牢中捡到这把金刀,心知是你之物,怕你见到这金刀想到一些不好的事,便一直收着,总想等过些日子你身子好了还给你,却不料……”

    等来的是赵嫣的死讯。

    赵嫣的眼神落到这金刀刀身上。

    他终于想起来他的金刀丢到了什么地方。

    楚钰拿着金刀来大理寺审问他与秦王的关系,后来审问变成了一场痛不欲生的折辱,金刀被扔在了角落。

    赵嫣神智濒临崩溃,此后这一场噩梦便随着金刀的下落一起尘封深处,他从不轻易去触碰回想。

    渐渐在脑海中那一夜的事便被岁月催磨成团团带着雾气的影子,他忘记当日琐碎细节,只记得昏沉毒箭,每每深究皆头痛欲裂。

    在刘府的那段时间,赵嫣的思绪是错乱的。

    他找不到楚钦送他的金刀。

    就好像找不到过去的自己。

    或许在见到金刀的这一刻之前,他的思绪一直都是错乱的。

    如今这柄金刀再现眼前,曾经团成雾气的影子遂清晰可见,赵嫣手指蜷起,呼吸有些不稳,到底伸手接过了金刀。金色的刀鞘镶嵌宝石,在灯下闪动明月的光辉。

    赵嫣的视线从刀上移开,落在荣昇身上。

    “多谢。”

    荣昇道,“举手之劳。”

    赵嫣手指转动杯中的酒水,轻轻道,“过去的终将过去,人为什么总是忍不住想回头看?”

    明明只要闭上眼睛,就看不到来路汹涌的恶鬼与血河。

    却还是忍不住回头。

    雅间外是嘈杂的人声,间或隔壁弹唱的歌妓。

    柔婉的女声随着琵琶轻柔的曲调传入耳中。

    “百岁光阴,浑如一梦,不觉过春秋。”

    女人辗转拨弦,弹指过数年。

    疑真似幻,如梦如烟。

    荣昇叹息,“这世上有几个人有退路?”

    赵嫣目光怅惘,又饮一杯。

    荣昇看着赵嫣灯下的绮丽的眉眼,思及曾经自己喂药于他的模样,心知已是亵渎。他向来是克制的君子,终于垂目道,“今日一别,我回了江南,不知后会何期?”

    赵嫣道,“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荣昇道,“今日之事我不问缘由,不与人言,京城是非之地,你若是能及早抽身,便抽身吧。即便是荒脊的西北,也好过这巍峨的皇城。”

    赵嫣低垂的睫毛在听到西北二字时候微微一颤。

    荣昇只是无意一提,却勾起破碎往事。

    赵嫣便笑了。

    不知道为什么,荣昇在赵嫣眼中看到了几缕微不可察觉的痛苦。

    心脏骤然龟裂,荣昇不知道说些什么才能缓解赵嫣眼中的痛苦。

    而荣昇比谁都清楚,他没有资格做抚慰他痛苦的人。

    “西北与京城,究竟有什么差别呢?”

    赵嫣嘶哑着声音笑出来,眼角沁着泪。

    他饮了太多的酒,已经喝醉。

    眼角泛着红,下巴至脖颈处是一段漂亮的弧线。

    繁复的绛袍下裸露一截柔润的手臂,轻轻摇了摇。

    喝醉的赵嫣像勾魂夺魄的精怪,披散着垂柳般的发,药香味与酒香味合在一处。

    微红的唇瓣濡湿,笑起来露着雪白的齿。

    廊外柔婉的女声还在素手弹唱,却已换了曲调。

    “今日春来,明朝花谢。”

    “重回首,往事不堪言。”

    赵嫣喃喃道,“往事不堪言。”他将金刀砸在了地上,金刀的刀鞘与刀身分开。

    红色的宝石从刀鞘上摔下来,裂成两半。

    裂成两半的宝石中倒映着赵嫣酡红的醉颜。

    赵嫣无声笑起,状若疯癫。

    他在外人面前从未失态过。

    可他喝多了酒。

    是什么让赵嫣如此绝望?

    荣昇不知道。

    荣昇看向福宝,福宝眼眶发红,“今日天色已晚,公子已醉,我送公子回去吧。”

    荣昇拿起赵嫣的斗笠,小心翼翼给他带好。

    靠近赵嫣的时候赵嫣身上传来的气息让他心神一荡。

    荣昇敛住情思,将赵嫣交到了福宝的手中。

    他们都有各自要走的路。

    赵嫣的荣辱不会愿意与他共担。

    在此处相逢,也将在此处分离。

    此一别或许后会无期。

    前路虽然艰难,却终有柳暗花明的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