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节
梁太医心中如何不清楚,只是与老对头抬杠罢了,闻言扫了这两个小辈一眼,叹了口气:“让开,给他行针。” 沉光原本是宫中的禁药,只配给军中领兵大将。用来在战局危急、生死关头激发潜力,扭转乾坤。 这些年关外没有战事,这种药也不再制作,再要寻到已极不易。 梁太医知道云琅要去涉险,也尽力托人寻过沉光,只是终归没能探出端倪,却不想这老竖儒竟还替学生偷偷藏了一剂。 云琅原本躺得无声无息,xue位牵扯,叫酸麻痛楚牵扯得本能一绷。 银针依着经络xue位,针针挑着云琅体内的残余药力。彻底力竭的身体给不出回应,却仍尽力绷着,想要逼出最后一点力气。 云琅心神尚在战场之上,意识叫疼痛从昏沉中激得隐约醒转,下意识便要摸索身旁弓箭银枪。 梁太医扎不准,一阵头疼:“你那绳索铁铐呢?将他铐上算了。” 萧朔将人揽住,握了云琅摸索着要张弓搭箭的手,扣合上去。 云琅意识混沌昏沉,察觉到束缚,呼吸滞了滞,本能便要反抗。 这些天精细养着终归有成效,此时云少将军竟还有挣扎的余力,握着萧朔的手反倒更用劲,死死攥着,筋骨近于痉挛。 梁太医吓了一跳:“不好,怎么还这么大力气?” 萧朔身上伤了不止一处,肩头伤势也在战中牵扯,还未来得及仔细处理,只草草包扎过一遍。 此时挣动,又有新鲜血色洇透出来。 “你自己留神。”梁太医皱紧了眉,“他不要紧,底子已养得能撑住了,你这伤药还没上……” 萧朔摇摇头,拢住云琅的胸肩,轻声道:“我在。” 云琅肩背一颤,手上力道由挣扎转为摸索,一点点拢住了萧朔的手,试探着攥实。 萧朔大略猜得到云琅困在哪一段梦魇里,阖了阖眼,回握住云琅的手:“少将军。” 云琅喉咙动了下,咳了两声,胸口急促起伏。 “我在。” 萧朔握紧他的手:“我知道。” “朔州城,雁门关。”萧朔轻声,“我陪你去打回来。” 云琅胸肩狠狠一悸,滚热水汽再拦不住,自浓深睫下透出来。 燕云遮眼的风沙,寸草不生的荒芜戈壁,从胸口冰到后心的铠甲,北疆冷透了的孤月。 出玉门关不见故人,至雁门关不归故乡。 一场接一场鏖战,来自后方的支援越来越少。将士们亲手埋下同伴的尸骨,连同送不出的家书一并裹上马革,堆沙成墓,刻木作碑。 遍野星沉,穹低可探。 火星随风飘荡,寂静得足以噬人的沉默里,有人低低应和着唱。 不知万里沙场苦,枯骨皆是长城卒,弯弓莫射云中雁,归雁如今不寄书。 …… 萧朔慢慢吻着他的眼睫,吻上云琅冰冷的嘴唇,轻轻蹭着,将暖意分过去。 云琅静了静,挣动的力道渐弱,渐渐安稳下来。 梁太医眼疾手快,趁着这个空档,将银针飞快排下去。 “幸好这些天养得仔细……已好了大半,禁得住糟蹋。” 梁太医专心下针,落到云琅心口xue位,仍觉余悸:“若是放在刚回京城时,这一剂沉光下去,定然要了他的小命。” 蔡太傅坐在榻尾,一言不发,死死攥了拳。 云琅身上新旧伤痕交错,胸口创痕刺眼,好在这些天精细进补,已不再像回来时那般单薄支离。 萧朔护着云琅,迎上太傅晦暗目光,放开云琅肩颈,将他平托着仔细落回榻上,朝太傅行了一礼。 “做什么?” 蔡太傅紧皱着眉,伸手要扶他,叫萧朔身上血色一刺,更心疼得要去连撅十根戒尺出气:“好端端的跪什么,哪来这些虚礼?你身上这些伤,还不快去裹了。” 萧朔摇了摇头,缓声道:“学生与云琅,谢师长牵挂护持。” 蔡太傅眼底一凝,敛了袍袖,沉默着转过头。 梁老匹夫只管医病治伤,有什么说什么,心疼云家小子罢了,并没有更多念头。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蔡补之当年暗中藏下最后一剂沉光,是为了给学生一条路可选。倘若云琅执意,当先生的便也豁出去陪着,痛痛快快地战死在大漠沙场。 暗中把商恪的事告知参知政事,也给了这两个学生一条路。 只是这条路一旦走上,便再不剩半分反悔的机会。 “你可知兵围禁宫,形同哗变。” 蔡太傅盯住萧朔:“你带亲兵直闯文德殿,以战局相挟,从皇上那里逼来了禁军虎符,逼出了云麾将军复职的明诏……只凭这个,已足以成宫中腹心之患。” 萧朔浑身是伤,蔡太傅原本原本不想立即与他说这些,此时萧朔沉默着跪在眼前,便知他胸中清明,心念已决。 蔡太傅沉声道:“你可想过,若事败了――” 萧朔静跪着,摇了摇头。 蔡太傅蹙紧眉:“怎么?” “能与他并肩,一朝一暮皆是赚来的,前路如何,都谈不上败。” 萧朔垂眸:“只剩百年,若百年不可得,来世赔他。” 萧朔:“再不可得,生生世世。” 蔡太傅心神叫一线清明劈开,错愕怔住。 一旁梁太医总共只听懂了这一句,提拉捻转银针,啧了一声:“别的不清楚,这说情话的本事,定然不是你教出来的。” 蔡太傅没工夫理会他,狠狠瞪过去一眼,站起身,视线落在萧朔身上。 萧朔看着云琅,眸底深静通彻,像是早已将这些话在心里过了无数次。 榻边放着禁军的虎符,漆木深黑,纹路赤红,同云琅的灿白雪弓并在一处。 蔡太傅立了良久:“他……也是这般心思?” “他求百年,比我执念些。” 萧朔笑了笑,目光拢过云琅静阖着的英挺眉眼:“可他自小照顾我,若我执意,他向来不与我争。” 蔡太傅正要开口,听见他这一句,不由怔了怔,欲言又止。 梁太医行完了针,正一针一针向外起,闻言忍不住:“这句话说的是云琅吗?” 蔡太傅本能地护着徒弟,按按额头,勉强道:“闭嘴,你如何懂――” “云琅自小照顾他。”梁太医复述道,“向来不和他争。” 蔡太傅:“……” “情人眼里出西施。” 梁太医:“他这何止是西施,基本已快要烽火戏诸侯、君王不早朝了。” 蔡太傅:“……” 萧朔平白受这两位长辈指指点点,替云琅掩了衣襟,盖好薄被起身:“有何不妥?” 蔡太傅身心复杂,看着自己这个学生,扶了扶他没受伤的右肩:“老夫当年的确同你说过,若想不通时,多开阔身心,将事情往好里想。” 萧朔听得莫名:“是。” 蔡太傅:“可……凡事也不必太过。” 萧朔蹙眉。 蔡太傅循循善诱,生生将“自欺欺人”咽回去:“去伪存真,修辞立诚。” 萧朔:“……” 蔡太傅:“……” 云琅躺在榻上,血气叫针灸催动,咳了两声,唇边溢出细细血色。 榻边,梁太医叹了口气,拿过布巾随手抹了,拍拍萧朔:“走罢,你这等情形,八成是已经连脑子都烧糊涂了。” 第八十八章 琰王分明已经烧得谵妄、胡言乱语, 被两位长辈不由分说扯走,一剂蒙汗药放倒在了榻上。 老主簿攒出全然不逊于六年前的心力,封了琰王府, 挂了先帝亲赐鎏金槊, 谢客还礼、裹伤熬药,团团转忙得马不停蹄。 玄铁卫尽数随殿下厮杀拒敌,一番血战, 此时都已精疲力竭,已无力再护卫王府。正束手时,虔国公府的私兵已开过来,真刀实枪将琰王府围了个密不透风。 布防才交接妥当,开封府带了净街令,以追捕西夏逃兵为由, 又在外围严严实实裹了一层。 琰王府成了水泼不透的金汤, 不知多少双窥伺的眼睛徘徊一日, 一无所获。到了深夜,终于不甘不愿退去。 府外情形安定, 不论如何, 这几日已彻底没了外忧。 老主簿终于松了一口气,捧着王爷吩咐的折梅香转进书房,才推开门,便愕然瞪圆了眼睛。 云琅已起了身, 披着外袍, 自己寻了桌上茶水喝过两盏, 坐在桌前。 乌漆木的禁军虎符放在桌上,已被仔仔细细拭净了染的血色,下面衬着干净的素白麻布。 沉光药力凶猛, 老主簿听梁太医详细说过,知道云琅无论如何不该这时候醒:“小侯爷……” “有劳您了。”云琅搁下茶盏,笑了笑,“他呢?” “暖阁。” 老主簿自然清楚云琅问的是谁,稍一犹豫,如实道:“刚裹了伤,服过药,才叫蔡太傅押着睡下了。” 云琅点点头,起身道:“我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