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页
前台的男子把纸顺着大理石的台面推过来,卢嵇随手写了个英文名字。 “先生,一共两位是吧。” 卢嵇倚在台面上,手里拿着副街头算命的瞎子墨镜,笑道:“还有个孩子。” 前台探头,才看见卢嵇身边站了个小女孩儿。头发微黄,穿着白色娃娃领的小衬衣,外头是暗红色绣花草的天鹅绒的裙子,裙摆露出一截小腿,还有蕾丝边白袜和小皮鞋。 小女孩儿看起来也就五六岁,西装男子虽然很年轻,但前台理所应当的认为是父女。对于小女孩儿头上蹩脚的蝴蝶结也有了解释——毕竟是爸爸带着出门。 江水眠仰着头四处看,宋良阁比她还显得没见识,仰头痴痴望着这座新建不到五年的超一流酒店。 卢嵇有意装出几分当爹的驾轻就熟:“再准备一张孩子睡的小床。” 登记之后便去房间。 江水眠人小,步子小,迈楼梯的时候慢了一步,宋良阁干脆拎着她,往上走了十几步台阶才把她放下。 ……这两个家伙长得高了不起是吧,一言不合就拎人。 江水眠不满的拧了拧身子,往前跑了几步,拽住卢嵇的衣袖,卢嵇握住她的手,对她咧嘴一笑。 江水眠这两天真不知道是靠着谁才好。 一个看着温吞迟钝,说话柔声和气的家伙。每天除了嗜睡就是叹气,只想着收工回家,说话的时候都恨不得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往外蹦——却实际可能对杀人毫不在意的隐性疯子。 一个似乎在sao浪贱的外表下有些善心善意,但他平日正经的时候太少,每次他跟只鹅似的笑起来的时候,江水眠都恨不得跟身边的人大声解释“不是的,没有的,我不认识这个人啊!” 江水眠过的很无奈。 宋良阁转过头去,打了个哈欠:“哎,那是电梯么?说是人一站上,自己就能升上去。我想坐哎。” 江水眠觉得自己是带着两个智障儿童出来办事儿。 拎着行李箱的侍者还跟在后头。卢嵇:“咱们就住三楼。先放下行李,你再自己出来坐电梯啊。” 推开房门,江水眠不管卢嵇在那儿拿小费,扑进套房内,跳到沙发上,把自己陷进了红色软皮里。 卢嵇搓了搓她额前的刘海,把她搓的跟条高速公路上探头出窗的泰迪似的,这才满意,和宋良阁到隔壁房间里去商量事情了。 不过,神经病归神经病,遇见了卢嵇和宋良阁,江水眠才过上了人过的日子。 从她穿越过来,就是在一处狭窄小院子内,一对男女做贫民打扮,却还带着个仆从似的中年女人,好像是带她长大的乳母。 她只感觉自己浑身无处不烫,应当是发烧,那乳母进院子端了一碗药给她,她正要接过喝下,乳母却又一把将碗夺过。她从床上撕了一些棉絮浸透了褐色药汁,然后把棉絮塞到床底下的角落里去,才擦了擦眼睛,蹒跚的端着碗出去,一阵叽哩哇啦的说。 江水眠听出是吴语,却不懂她说什么,也更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只知道顺着发烧装傻装哑巴。却不料那对男女看她呆呆的不说话,反而松了一口气。 没两天,乳母被赶了出去,这对男女带她上路,坐过船,坐过火车。江水眠这才知道他们俩的名字,才意识到了自己似乎来到了民国初年。 旧时代的夫妻总有些不像夫妻,他们只偶尔说话,连眼神也不接触。 许兰会偶尔抱着她流泪,江武帆像是看不见她。 却有时候在江面上的夜里,江水眠冷的醒来,看见嘴唇皴裂的许兰双手环抱着她。江武帆把棉袄解开,许兰隔着发髻偷偷的倚在他的棉袄里歇会儿取暖。 风很冷,船无顶,飘飘荡荡,有随船人带着的鸡鸭鱼的臭味。 她抬眼,许兰微鼾,江武帆醒着。 这是江武帆第一次正视她。 端详她许久,他手探入冰凉的江水中,沾水的手指在甲板上缓缓写了三个字。 江水眠。 三个水字映着船头的灯火。 字瘦且锐,力透木板。 她并不知道这是她以前就有的名字,还是在这个江面上飘荡的夜晚,这个男人给她起的大名。 江武帆指着这三个即将消失的字,非常轻的用吴语读了一遍。 然后抓着她的手,沾了江水,掰直她的食指,要她在甲板上跟他写。 江水眠一遍写成。 江武帆很震惊,眼里透着复杂,仿佛错过了什么珍宝。 他眼里有浑浊的水浮出来,却什么也没说,转过头去看江面了。 船飘到了常熟北部。 很快的,她就被交到了张家父子的手里。 她和一车小姑娘挤在一起,许兰没来,江武帆拿了一个纸包给她,犹豫再三,摸摸她的头,咬牙走了。 驴车合上了门,江水眠拆开纸包,里面有十几颗各色硬糖。 车内其他小姑娘的反应太过惊奇,她想,或许连这种水果硬糖都是相当稀罕的洋货。她伸手把纸包递了出去,小姑娘们哄抢。年纪最大的那个麻花辫姑娘喊了一句什么,各人又都把糖放回来了些,每个人脏兮兮的手只拿了一颗。 江水眠一个也不想吃,麻花辫小心包好硬糖,帮她塞到衣袖里。 车队领头的父子三人又去附近很多地方转悠了几天,两辆驴车塞满了人。他们这辆车都是比她大不了两岁的小丫头,只有麻花辫一个大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