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节
太后留在衾殿修养,不曾列席,皇帝与嫔妃们的座设在清晖阁的高台上,其余人则分别列座殿前。 丽质身为贵妃,自然仍如从前一样,坐在李景烨下首的座上,身边依次是徐贤妃与萧淑妃二人。 徐贤妃似乎又清瘦了几分,萧淑妃则因已经怀了八个月的身孕,变得更丰腴了些。 丽质悄然看了二人一眼,不知为何,总觉今日像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 正出神,一旁的李景烨便含笑望过来:“丽娘,坐近些。” 他稍有些苍白的面色间有掩不住的疲态,伸手将她拉到身旁坐下,先仔细打量一番,方道:“近来朕忙碌,疏忽你了。” 他忙了多时,几乎不曾停歇,已有大半月未进后宫,除了让人问候过她与萧淑妃外,其他人都不曾顾及。 丽质多日未见过他,本觉得日子惬意,此时又要面对,不由稍觉惋惜。 她微微一笑,眉眼弯如新月:“陛下为国事cao劳,妾绝不会有怨言,只盼陛下多多保重。” 李景烨面上笑意加深几分,一面听着教坊司新呈的歌舞,一面牵着她的手起身,指着太液池边的彩灯,道:“今日上元,该赏彩灯,朕也去瞧瞧。” 萧淑妃见状,也忙挺着孕肚起身,柔声道:“妾也想去瞧瞧,请陛下允准。” 李景烨今日兴致不错,闻言看一眼她隆起的腹部,笑道:“去看看吧,难得有这样的盛景。”说着,又转向一旁未曾说好的徐贤妃,目中带着几分歉意,道,“贤妃也去吧,近来帮朕cao持宫务,辛苦了。” 一行人遂往池边行去,其余的嫔妃、宗室也都跟了上来,一同在太液池边赏灯观景。 原本十分宽阔的池畔宫道一下显得窄小拥挤起来。 李景烨始终牵着丽质的手,带着她沿河畔缓缓前行,引得萧淑妃心中酸涩不已。 她似乎是想多同皇帝说说话,扶着腰加快脚步走近他的另一侧,小心翼翼道:“陛下,妾听闻民间有俗,上元日要在水中许愿放灯,以求事事如意。妾腹中的孩子就要出生,妾想亲手放一盏灯,替孩子祈福。” 李景烨望向她腹部的目光慢慢柔和,点头道:“好,朕命人替你取灯来。”说着,又望向众人,“今日诸位便学一回民间百姓,遵一遵放灯的习俗,替我大魏祈福。” 不一会儿,宫人们便提着数十盏彩灯过来,交给众人。 丽质本不想接。 她从来不信放一盏灯便能许愿祈福,那不过是自我安慰罢了。 只是众目睽睽下,她不能拂了李景烨的意,便即接过,往水边走近。 随众人一同将灯轻轻放至水中。 波光粼粼的湖面上顿时浮着数十盏彩灯,晃晃悠悠,星星点点,随着池中波澜缓慢地漂远。 她看了片刻,慢慢起身,正要转身回去,却听接连两声“扑通”,原本还在近前的萧淑妃与徐贤妃竟然同时落水! 溅起的巨大水花飞扑上岸,打在她的身上,刺骨的寒冷慢慢渗透过冬日厚重的衣物,传递至内里的肌肤,令她忍不住浑身颤了颤。 周遭静了一瞬,随即便是尖叫声与喝骂声交织在一处。 “快救人!”李景烨三两步走近,面上是毫不掩饰的焦急。 几个宫人匆匆奔进清辉阁中取来厚重的绒毯与氅衣,其余身强力壮的内侍不顾冬日的寒冷,飞快地将外衫脱下,只余单薄里衣后,便即跳入水中,将落水的二人围拢,七手八脚推拽着往岸边来。 才放入水中的灯已有数盏被水打得熄灭,沉了下去。 冬日严寒,常人下水多要手脚麻木颤抖,动弹不得,饶是那几个内侍身强力壮,一番挣动下来也有些体力不支,好容易将人送至近岸边的地方,已半点动弹不得。 幸好岸上围了不少人,将丢在岸边的长衫一头抛向水面,让水中的人拉住,一起合力拽了上来。 淑妃与贤妃二人俱是狼狈不已,二人厚重冬衣浸透了冰冷的水,紧贴在身上,令她们面色惨白,颤抖不已。 尤其萧淑妃,一面猛烈咳嗽,一面以右手捧着腹部,不住摇头:“我……我肚子好疼……陛下——” “女官在哪里?”李景烨大惊失色,忙三两步上去,蹲下身道,“淑妃,你且等一等,朕已命人去请女官了!” “方才,方才有人推了妾——”萧淑妃先是点头,随后又摇头,似乎是一阵阵痛过去了,眉宇稍稍舒缓,“陛下,有人在身后推了妾……” 众人噤声,一时面面相觑,惊惶不已。 “可看见了是谁?”李景烨沉下脸问。 淑妃眼眶湿润,闻言痛苦地摇头,面颊上有水珠不住滑落,分不清是水渍还是泪珠。 一旁狼狈的徐贤妃浑身裹着氅衣,勉强克制住战栗,重重咳嗽两声,吐出一口水来,嘴唇微微翕动着,似乎想开口说话。 可未待她开口,人群中却忽然冲出个年轻的宫人,一下跪倒,高声道:“陛下,奴婢方才看见了——”她扭过头,伸手指向一旁,“是钟贵妃!” 丽质冷冷望着那宫人,心底不禁冷笑一声。 那宫人不是别人,却是本该在掖庭宫中做苦役的芊杨。 第53章 禁足 一时间, 周遭众人的目光纷纷望向丽质,或揣测,或诧异, 或幸灾乐祸。 方才放灯时,池畔有不少嫔妃与宫人, 只是众人的目光大都落在池中与岸边的彩灯上, 又碍于三人在后宫中身份贵重, 不敢盯着窥伺。 此时芊杨忽然冲出指认,竟也没人能反驳。 丽质站在原处,一言不发, 只静静望着芊杨。 数月不见, 她已不复从前在紫宸殿为掌事宫人时的衣着光鲜,一身最寻常的杂使宫人的衣裙看来朴素无华,没了钗环的装点, 整个人也黯淡了起来。 大约在掖庭宫受了不少苦。 可惜,此人的性子半点没变, 一贯的手段拙劣, 心思不善,分明将她派去望仙观, 又打入掖庭宫的是李景烨,她却仍是将一切怨恨都转到自己这个也是被迫入宫的贵妃身上, 与那时在望仙观中不管不顾就要冲进屋中搜查时如出一辙。 落水之事,丽质不认为是芊杨提前设计。 以芊杨的城府, 恐怕只是见势而为, 借机以泄私愤,却没好好考虑后果。 只是这个时机,的确有些棘手。 方才她放灯后先起身往回去, 二人落水时,恰是她自二人身后经过之时。 今日在场的不但有后宫众人,更有不少宗室与大臣。李景烨好面子,眼下只怕已怒极,定会做些什么。 果然,他将萧淑妃交给身边的几个宫人和内侍照看,自己则慢慢起身,沉着脸扫视众人,最后将目光落在丽质面上,问:“丽娘,她说的,可是真的?” 丽质面无表情,垂下眼眸冷漠道:“假的。” 这一回,她没再像先前受钟家的事连累时一般,直接下跪哀求。 李景烨凝视她片刻,又看一眼芊杨,冷声道:“朕也不信贵妃会如此。” 这几乎是明着偏袒丽质。周遭众人闻言,不由面面相觑,悄悄言语起来。 事关萧淑妃,萧龄甫自然不会罢休。他望一眼一旁被宫人围着紧裹氅衣毛毯,小心翼翼往步辇上抬去的女儿,沉着脸冲李景烨跪下,沉声道:“陛下偏爱贵妃,本是家事,臣不敢有怨言。只是今日,淑妃身怀龙嗣,却无端受累,臣不得不恳请陛下,查清此事。” 话音落下,王昭仪、韦婕妤等几人也跟着附和。 已经上了步辇的萧淑妃也痛苦地唤:“陛下,有人要害妾!” 李景烨的面色又难看了几分,指着芊杨喝道:“将她带下去好好审问,今日在池边的宫人,也都一一审清楚。” 几个内侍应声而动,将芊杨拽着下去了。 他烦躁地闭了闭眼,慢慢看向丽质。 丽质正立在五步开外处,面无表情地冷冷看着他。 对上她的视线时,他忽然感到扑面而来的讽刺与冷嘲。 他知道芊杨一定对她心怀怨怼,也知道她不能生育,根本不必嫉妒怀孕的淑妃。 他想替她当着众人的面辩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望仙观的事也好,不能生育的事也罢,都有损皇家声誉。 他默了默,慢慢移开视线:“丽娘,朕信你,自会替你查清此事,只是这之前,你便暂且留在承欢殿中吧。” 这是要将她禁足殿中。 丽质早就料到他会如此,闻言心底毫无波动,只轻轻道了声“妾明白”,便于众目睽睽下,转身离开。 恰此时,司药司的女官们已匆匆赶来,未待淑妃与贤妃被抬入室内,便先急着查看情况。 也不知是谁惊呼一声:“贤妃——见血了!” 丽质闻言,脚步微顿,不由转身看了一眼。 只见从方才起就脸色苍白的徐贤妃已在步辇上晕了过去,正被两个女官上下查看着。其中一个先诊了脉象,顿时大惊失色:“陛下,贤妃似乎流产之兆!” 又是一阵忙乱。 丽质微微蹙眉,停留片刻,不再多看,快步离开。 …… 夜深人静时,丽质坐在榻上,如往常一样捏着鼻尖将碗中才冲开的药一股脑儿灌入口中。 苦涩的滋味一下充斥口鼻间,令她紧紧拧起双眉。 平日赶紧要给她递蜜饯的春月此刻正满面担忧地出神,不知想着什么。她瞥了一眼,自己伸手取了颗蜜饯含进口中,好半晌才将苦味压下。 案上的烛花发出轻微的“毕剥”声,火光也跟着跳动两下,丽质拿了剪子,气定神闲地将多余的灯芯剪去。 春月被晃得回了神,圆圆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忧虑:“小娘子不急吗?” “急什么?”丽质含笑望着她,“恰好能留在宫中,陛下也不会过来,我乐得清闲。” 是不是她做的,李景烨心知肚明。他虽优柔寡断,在乎面子,从不愿以强势姿态面对底下的人,却也是个容不得半点欺骗的人。若谁暗做手脚,执意将一切都推到她身上,他定会起疑。 禁足殿中也好,恰不必日日应付他。 春月却一点也没放心,咬着牙苦思冥想,道:“会不会是淑妃自己?” 方才是萧淑妃主动说自己被人推入水中后,芊杨才出来指认。 丽质又捻了颗蜜饯送入口中,仔细想了片刻,摇头道:“淑妃一心都在陛下身上,好容易怀胎有八月,不必拿自己的身子和孩子冒险。” 八个月的身孕一旦出意外,就不是流产这样简单了,很可能一尸两命。 她记得曾听说过,她入宫前,李景烨并不热衷男女之事,对后宫嫔妃们也大多公平,宫中从没出过暗中争斗之事,萧淑妃与她的父兄不同,掌宫中之事时,一向以皇后的端方公正要求自己,鲜少苛责旁人。 就连梦境里,萧淑妃虽对贵妃能得皇帝专宠而心有不满,却也只偶尔在言语间稍稍表露。 三年时间里,她从未暗中害过人。 这样的人,怎会是她? 倒是徐贤妃,若不是今日落水,几乎无人知晓她已有身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