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
那宫女忙应声,不再多言。 那是公主与宰相的儿子,是陛下的表弟,天潢贵胄的人物,不是下人们该议论的。 话虽如此,何元士自己心中却也觉有几分异样。 若他没看错,方才小裴将军的上衣交领处,似乎有不少褶皱,像是被用力拉扯过一般。 …… 月色下,丽质一人倚在亭中栏杆边,举着酒杯一口一口啜饮。 她唇边的胭脂已所剩无几,眼眶还红肿着,长发披散,衣衫也有些凌乱,伸手随意拢了拢,想起方才的情形,不由仰面轻笑出声。 方才她轻扯裴济的领口。 他分明已经意乱情迷,浑身燥热而紧绷,吻她吻得更是忘乎所以,却仍是忽然醒悟过来一般,猛地将她推开,踉跄着后退,又惊又惧地瞪着她,仿佛她是什么吸人精血的女妖。 她靠在一旁笑睨他。 他呆怔了半晌,一言不发地将慌乱理了理衣物,连褶皱都来不及抚平,便脚步仓惶地逃开了。 大约是她这胆大的作风将他吓坏了。 丽质吹着凉风,只觉笑得喘不过气来。 裴济平日看来冷静自持,沉稳镇定,竟也有这样狼狈都时候。 不过,他的确心智极其坚韧,美人在怀,仍然能把持住自己,不敢踏过红线。 若她能哪一日能得他一句承诺,只怕他豁出性命,也会信守诺言吧? 她心中正思量着,便听凉亭外传来何元士的声音:“娘子可在?陛下怜惜娘子,特意命老奴送些吃食来,眼下都还热着,可要给娘子送进去?” 丽质神情冷了冷,随即伸手抹了把脸,换上一副柔弱的模样,微扬声道:“大监请进来吧。” 何元士遂应声领着二人掀帘入内。 他一眼便瞧见倚栏而坐的女子,身形单薄,披衣散发,眼眸泛红,精巧面容掩在乌发之间,苍白而脆弱。 看来陛下担心得不错,娘子果然在此独自借酒浇愁。 他心下恻然,亲自帮着将十几样菜式摆在石桌上,又说了几句陛下的关心,这才退下,往麟德殿去复命。 丽质望着满桌精致菜式,心道李景烨今夜定不会过来,不由心情大好。 她将春月唤来,主仆两个坐在太液池边,边饮边食,颇为惬意。 她心中清楚,过不了几日,她便该搬进承欢殿,成为李景烨后宫佳丽中的一个,再难寻到这样一个空阔适意的独处之地。 身边的春月却有些急。 春月隐约知道丽质似对皇帝并无情意,反倒对那位裴将军暗怀心思。 她思来想去许久,观左右无人,忍不住要劝:“小娘子,裴将军是救过您不假,可——可到底您现在跟着陛下,与裴将军……” 她说着,脸已先红了,最后那几个字像吞进肚子里去了一般。 “傻孩子,他的用处大着呢。”丽质伸手点点她软软的圆脸,面带笑意,“有朝一日,若我能离开这里,从此不靠男人,自由地过下去,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这世道,男人可以妻妾成群,女人却有诸多束缚。即便大魏风俗开放,皇室公主中也不乏豢养面首者,可朝臣也好,百姓也罢,提起这些事也多是鄙夷与嘲讽,再添一句“世风日下”的感叹。 她知道自己的行径称得上惊世骇俗,旁人未必能理解,可她想要挣脱的心,绝不会有半分动摇。 春月似乎有些不懂她为何想离开这里,可她近来觉得丽质好似一下长大了许多,比从前成熟冷静,让她不由自主地信服。 她迟疑片刻,终是咬牙点头:“奴婢跟着小娘子。” 第12章 迁居 七夕当夜,李景烨终于未再宿望仙观,而是去了萧淑妃的拾翠殿。 后宫众人纷纷松了口气,以为皇帝的新鲜劲已过了,却不料第二日午后,皇帝便命将丽质从望仙观中接出来,迁居至承欢殿。 其时萧淑妃正邀了王昭仪、韦婕妤等人到拾翠殿中一同品茶。 消息传来,韦婕妤不由叹道:“原以为这么久过去,陛下该腻了,哪知今日又将人接进来了,也不知到时要封个什么位份。” 王昭仪冷笑一声,道:“怕什么?她本就出身小门户,叔父不过一个七品小官,再加上睿王的事,陛下再喜爱,又能如何?” 韦婕妤听罢,亦觉不错,点头道:“听闻陛下早已下令将承欢殿收拾出来,因太后不允,才一直悬着,陛下重孝道,即便将人弄进来了,当也不会太过忤逆太后的意思。” 说罢,她转向一旁饮茶不语的萧淑妃:“陛下素来看重淑妃姊姊,可曾对姊姊说过什么?” 因前朝有不少皇后乱政之事,本朝皇帝大多不立后。 其余嫔妃品级也多是照家世门第高低而排,身居妃位者,除了萧淑妃,便只有徐贤妃。 淑妃在前,贤妃居后,贤妃清冷孤傲,鲜少理事,是以除了太后,宫中女子以淑妃最贵,后宫掌事之权也尽归其所有。 众人俨然已将她当作皇后来侍奉,就连萧淑妃自己也时时以皇后的行事准则来要求自己。 她将茶盅放下,拾起镊子往杵臼中捻了些才烘干变脆的茶叶,微笑道:“此事由陛下做主,陛下若是喜欢,便是封个美人、婕妤,又有何不可?” 依钟三娘的叔父七品小官的出身,封个正六品的宝林已是十分抬举了。当日她之所以能被破格指为睿王妃,凭的不过是太后对幼子的宠爱,不涉朝政大事。 可如今这样尴尬的境地,哪里还能再逾越? 昨夜皇帝留宿拾翠殿时,的确曾提到此事。 当时她猜陛下此时正在兴头上,不好忤逆,遂说了正五品的才人和正四品的美人。 陛下未曾应下,却也未道不妥,想来已八九不离十。 王昭仪与韦婕妤对视一眼,心下了然,想来那位娘子不会得到太高的位份。 …… 宫道上,丽质携着春月与其他几名宫人、内侍,由何元士亲自引着,跨入大明宫西侧的后妃寝居处。 大明宫虽占地广阔,却皆属皇帝一人所有,其中辟给后妃们居住的,仅仅西侧这十余座宫殿群。 这十余座宫殿被一道长长的朱墙围起,未得允许,皇帝以外的其他男子不得进入,就连左右羽林卫平日也只在朱墙之外巡逻与守卫。 丽质上下打量一眼那道朱墙。 大约因为大明宫四面已有高大巍峨的城墙和数十道大门保护,这一道建在宫禁之中的朱墙倒是一点也不高,但凡身强力壮者都能轻易翻越。 何元士见她打量宫墙,只道她在找陛下的寝居,忙解释道:“娘子的承欢殿在南侧,是离陛下的紫宸殿最近的一处宫室,这两日才修整过一番,娘子且随老奴往南去。” 丽质笑着颔首,一行人遂沿着宫道继续往南去。 迎面却见有数个内侍抬着个小巧精致的步辇自不远处行来。 步辇上坐了个年轻女子,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一身月白夏衫,配了金镶玉的钗环,虽生得貌美,周身气质却清冷孤高,仿佛对什么都淡淡的,并不看在眼里。 步辇行过,何元士领着丽质一同退至道边,向那女子弯腰行礼。 那女子面无表情,只淡淡扫过一眼,未作停留,便直接经过。 丽质望着她背影,只觉有些眼熟,似在梦境中见过她,却一时想不起是何人。 何元士压低声道:“那是徐贤妃,住在北面的仙居殿中。娘子如今还未封妃位,待过些时候,陛下下了旨,娘子便可不必再向旁人行礼了。” 他这话不无安抚的意思,俨然是得了李景烨的交代,生怕她因身份的落差而受了委屈,心生怨怼,特意解释两句。 丽质作柔顺状,颔首轻道:“不敢奢望,只求陛下垂怜。” 心中却记起了方才那位徐贤妃。 贤妃出身清流名门,祖父是两朝重臣,先帝时曾官至尚书令,乃群相之首,身后更被追封太尉;父亲徐慵则是如今的礼部尚书。 她性情素来孤傲,入宫后便一心向道,从不参与后宫纷争,对皇帝更是始终淡淡,看来始终无欲无求。 丽质回想方才徐贤妃看过来时,毫无波动的目光,无声笑了笑。 难怪她的梦境之中,几乎未出现过徐贤妃的身影,这皇宫之中,除她自己以外,竟也还有对皇帝丝毫不感兴趣的女人。 不出片刻,一行人便到了承欢殿中。 与萧淑妃、徐贤妃所居的拾翠殿与仙居殿相比,承欢殿并不十分华丽宽敞,好在位置极佳,是不少人都羡慕的一座宫殿。 李景烨早已赐了不少东西过来,经这些时日的修整装点,内里已十分舒适雅致。 尤其浴房之中,不但添置了一个可容纳数人的巨大浴桶,更有一道门直通往寝室之中。 何元士格外殷勤地替她打点好一切,离开前,特意小声嘱咐:“陛下这两日脱不开身,特意嘱咐老奴告诉娘子,娘子明日若要去给太后殿下请安,不妨巳时前后去。那时朝会已散,大长公主也会照例往长安殿去拜见,太后殿下兴致当高些。” 他不敢直言太后对她厌恶,只能如此提醒。有大长公主在旁,太后大约不会太过为难她。 丽质闻言,眸光却是一闪,对何元士连连道谢,又留他吃了两口茶点,才将人送走。 本朝的大长公主只有一位,便是裴济的母亲,寿昌大长公主李华庄。 听闻裴济幼时,因公主随燕国公在河东任职,曾在太后膝下养过两年,大长公主来见太后,他自然也要来请安。 …… 是日傍晚,燕国公府。 裴济从城外回来,照例去向大长公主问安。 先前北面与突厥的些许摩擦才平,西域那一带又与吐蕃作战,虽是场规模小,胜算大的仗,朝廷也不能懈怠。 燕国公裴琰身为宰相之一,近来都早出晚归,今日也尚未回府。 母子两个坐在屋里,如往日一样要饮两杯茶。 大长公主望着儿子有几分疲惫的脸,不由称奇:“三郎,今日怎么了,不过是在宫里值宿了一晚,怎脸都憔悴了?” 裴济还没及冠的年纪,正是精神头最好的时候,平日虽看着一丝不苟的,在她这个母亲看来不够活泼,有几分老气,却也从未见过他下值后会显出疲惫的模样。 眼下那两抹乌青,着实有些显眼。 须知羽林卫中值宿的地方,设有寝室,若无要紧事,留下的人都会在屋里歇上数个时辰。 裴济将手中茶杯放下,面不改色道:“昨夜是七夕,儿子为防麟德殿与掖庭宫走水,熬了半宿才睡。今日又在城外奔波,的确有些累了。” 实则麟德殿和掖庭宫的防范,他早已安排好,连预案都有三个,根本不必太过cao心。 他一夜未眠,根本是为了望仙观里那个女人。 她那一番大胆的撩拨,令他回了寝室里,都还神思恍惚,难以平静,接连淋了两回冷水,直到躺下入睡,梦里也仍是她妩媚起舞,眼神引诱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