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节
郇都上空硝烟滚滚。 杨于淳在郇都。 …… 岙陵大捷之后,信王立即兵分九路,令穆寒渠广吕骁陈规等将各率一路,直取郇国八郡以及郇都王畿。 其中守军最少的是郇都,偏偏难度最大耗时最长的就是郇都。 浓烟滚滚,血腥遍地,大战已持续了三个月,郇都城内军备再多,也已经将要告罄。 “左徒大人,桐油已经没有了,南城兴化坊也已经拆尽,接下来要拆靖安坊吗?” 数九寒冬,校尉郑绥冷得嘴唇乌青,双手像冻萝卜一样,爆裂鲜红见rou,但他动作依旧没有半分迟缓。 置生死于度外。 明知最后会城破国亡,可他们依然要坚守最后一刻。 三个月前,前线大败郇王身死的消息传回,左徒杨于淳打开四门,对满城黎庶道:“战火将至,吾将与郇国共存亡!” “信缙联军不日将至王畿,郇都上下,倘若不愿留者,自可速速离去。” 没有鼓励留守,也没有赘言累语,很平静地宣告郇国不日将亡的消息,并且大开四门,让害怕的百姓携产带眷自可离去。 城墙那道颀长身影已披上甲胄,挺直的脊梁如同山岳,平静的话语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悲怆。 郇都城下的百姓失声痛哭。 离开的人不少,但留下来的更多,众志成城,共守郇都,与家国共存亡! 郇都的守军最少,因为杨于淳押粮草赴前线时,那八千兵卒被征用了。 如今的郇都,仅仅剩下五千守军。 凭着这五千守军,杨于淳硬生生守住了三个月。 箭矢早没了,火油早就尽了,收集桐油灯油,整个郇都城内已漆黑了一个多月了,唯一的火光就在城头上。 现在连灯油都用尽了,那就用滚水,挑井水上来烧开替代桐油。 滚石檑木也早没了,现在用的都是拆卸民房得来的砖石。 这城头上大多都是没有甲胄穿的民兵,正收起大刀长矛,趁着大战空隙整理凌乱的城头。 挑水的挑水,拆墙的拆墙,不断把砖石搬上城头垒好,每一个都冻了面目乌青双手红肿。 暮色四合,夕阳残红,远处天际尽头是皑皑白雪,信军营帐黑压压包围了整个郇都,一眼望不见尽头。 金锣声响,信兵如潮水般有序退去,但杨于淳知道,很快牛皮大鼓就会重新擂响,新一轮的战事又要开始。 信军车轮战,日夜不歇。 杨于淳心里明白,郇都快守不住了。 军备告罄,寒冷疲惫,三个月,已经是极限了。 杨于淳瘦了很多,疲惫让他双目布满血丝,声音已经嘶哑了,头脑疲倦到了极限嗡嗡耳鸣,但他依然坚定站着。 他不知自己什么时候会倒下去,但他会坚守到最后一刻。 又一刻钟,沉沉的鼓声自城墙擂响,休息一轮的信兵黑压压如同潮水,踏过残雪再一次蜂拥而上。 杨于淳大喝:“擂鼓,迎战!!!” 他抽出佩剑,身先士卒。 又鏖战了三个昼夜,这一刻终于到来了,“禀左徒大人!东城头被凿开了一个口子!!” “西边有信兵杀上来了,堵不住,急援!!!” 一个又一个急报,这一次,终于是没有办法再把敌军堵回去了。 大批大批的信兵攀上城头,与守军血战在一起,许多民夫民妇提着菜刀扑上去。 信将大声呐喊,降者不杀,可没人理会他! 这一刻是悲壮的,他们是郇人,要与郇国共存亡。 信王赏识杨于淳,数次让人喊话让杨于淳投降,杨于淳皆未应声。 身体有力竭的钝痛感,宝剑砍得卷了刃,他换了一把刀,继续血战。 最终,信王下令放箭。 箭矢激射如雨,重重扎在杨于淳心窝,当胸而过直透后心。 他倒在城头上。 耳边喊杀声震天,身下鲜血粘稠腥甜,唯有头顶的天,被北风吹散硝烟,湛蓝如洗。 杨于淳要死了,他无悔,这是他的选择。 闭眼之前,他放下一直紧攒的长刀,伸手至胸前,费力摸索,慢慢摸索出一方羊脂玉佩。 喜鹊登枝,喜鹊在左。 这是当年他和韩菀定亲的信物,他一直收在身上。 他这一生,为国为民为家少有考虑自己,个人情感退却一射之地。 直到今日,他要做的都已竭力做全了。 最后一刻,眼前掠过许多许多,最后定格在这枚喜鹊登枝玉佩上。 他和韩菀之间,相隔着太多太多人的错误。 他想起那个美丽坚韧的少女,如果大梁鼎盛,如果郇王没有窥视韩氏,如果他的父亲母亲没有做错过,那他和她,是不是能…… 只可惜,没有如果。 湛蓝的天,飞絮般的雪屑一点点飘下,他还记得,他第一次和她见面时,也是这样的天气。 杨于淳慢慢闭上眼睛。 …… 信王命厚葬杨于淳。 这样的一个人,哪怕始终不愿投降,是一个敌人一个对手,也让人肃然起敬。 信王给予杨于淳最高的尊重,郇都城破后,他命厚棺装殓杨于淳,陈灵祭奠,让太子丹亲自去送葬。 和郇都守城战死的军民一同葬在西郊,让他们和他们信念一同长守。 阖棺之前,韩菀握住他的手,心里很难过,但这是他的选择。 低头垂泪片刻,直至身边轻声唤,她终松开手,默默站起身。 灵堂就设在西城门下,信军大小将领能来的都来过,这样的对手,值得他们祭奠送一程。 厚重的棺盖被抬了上来,灵堂上哭泣的除了韩菀,还有一个人,那就是杨夫人。 撕心裂肺的哭嚎声,杨夫人双目红肿鬓发凌乱,扑在棺前阻止阖棺,“不要,不要啊啊!!!” 两个军士不得不先拉开她,她正拼命挣扎着,涕泪交流。 韩菀瞥了她一眼。 杨夫人是她的仇人之一。 虽然她只是一枚棋子,由始到终都只被人cao控,但她的歹毒心思和辣手也是真实存在的。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这些大大小小的仇人,不管她是不是棋子,韩菀一个都不肯放过。 原本昨日入城,她就该动手的,可韩菀却还没有。 她望着那缓缓往上合拢的棺盖,棺中乌发白肤眉目俊朗的青年正静静躺着,她心里不禁一恸。 是因为杨于淳。 倒不是杨于淳和她说过什么,恳求过她些什么。 恰恰相反,他一句都没说过。 他明知她和杨夫人有父仇,郇都城一破,这笔血债她就会讨回来的,可他还是什么都没提过。 杨于淳心里尺度分明,杨夫人做的恶事,他并不能也没资格强求人家不怨恨她不复仇。母亲于他有生养舐犊之恩,他在生一天,他就尽全力护她周全一天。 可这并不代表,他认为母亲行为是对,是可以宽恕的。 他更不能恳求韩菀些什么。 哪怕他全力襄助过她很多次,他从不认为自己可以以此开口。 他肯定很难受吧? 杨于淳太好了。 韩菀很为他心酸,这么好的一个人,却没有生在一个合适他的国和家。 否则他绝不会英年早逝的。 “嘭”一声重响,棺盖阖上,韩菀捂住眼睛,泪水长流。 就是因为他太好了。 韩菀怎么也不肯在他灵前杀死他的母亲。 若他英灵犹在,见了该如何黯然难受啊! 他们都不值得,都不配,可杨于淳却值得,他很配。 他为她做得太多了。 她也想为他做些什么。 她动不了手。 韩菀用手捂住眼睛,仰头努力忍泪。 …… 韩菀动不了手,可杨夫人却活不下去了。 万念俱灰,国破家亡,夫丧子死,半生汲汲营营,一朝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