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与宇文邕生隙
宇文邕终于把所有的奏折看完了。丢下杨忠领衔所奏的那道折子,他顺势伏在紫檀书案上喘气。左右的小太监都无动作,只紧张地注视着,怕皇上会昏厥。宇文邕虚弱得太厉害,这时还不能去碰他,须等他喘息稍定,才宜于上前服侍。 十九岁的宇文邕,头上涔涔冷汗,胸前隐隐发痛,最难受的是,双颊潮热,烧出一种不知何处可以着力的虚浮之感。但是,他的思绪仍然是清晰敏锐的,最后所看那道奏折的内容,还能清清楚楚地默记得起。 什么“圣训”?宇文邕想到他自己告诫臣子的那些话,“朕”如何如何?“尔等”如何如何?越觉双颊如火,烧得耳朵都发热了。 宇文邕每一念及自己的责任,他总不免归于困惑,困惑于父亲宇文泰,何来如许精力,得以轻易应付日理万机的繁剧? 而尤其使宇文邕不解的是,古往今来如何竟有以处理政事为至乐,每天手批章折,动辄数千言,而毫不觉得厌倦的天子?对于他来说,仅是每天看完奏折,便成苦刑,特别是那些军报。 江南未平,山东又起,域内未弭,齐人又至。祖父以前,只有边陲的鳞甲之患,象这几年内忧外患,纷至迭起,不独东南半壁糜烂,甚至突厥人内犯,进迫长安。这是前人所未曾遭遇过的艰难处境. 宇文邕相信换了任何一位皇帝,都会象他一样,怕看那些奏报军情的章折。唯有这样自我譬解,他才能支持得下去,也唯有这样自己为自己找理由,他才能有寻一些乐趣的心情,领略到一些天子之贵! 喘息渐渐平定了,宇文邕慢慢抬起身子,早有准备的小太监,敏捷有序地上前伺候,首先是一块软白的热手巾递到他手里,然后进参汤和燕窝。 最后是宇文邕面前最得宠的小太监峰峦,捧进一个朱漆嵌螺甸的大果盒,跪在御座旁边,盒盖揭开,里面是金丝枣、木樨藕、穰荔枝、杏波梨、香瓜,五样蜜饯水果。 宇文邕用金叉子叉起一片梨,放在嘴里,靠在御座上慢慢嚼着,觉得舒服得多了。“传独孤伽罗来批本!”“嗻!”管宫内传宣的小太监金环跪一跪,领旨走了。 “慢着!”等金环站定,宇文邕又吩咐:“传皇后杨丽华,东暖阁伺候。”等金环传旨回到御书房,宇文邕已回云和殿东暖阁。 接着独孤伽罗到了御书房,一个人悄悄地为宇文邕批答奏折。伽罗不能坐御座,侧面有张专为伽罗所设的小书桌。从御书案上将宇文邕看过的奏折都移了过来,先理一理。 伽罗把那些“请圣安”的黄折子挑出来放在一边,数一数奏事的白折子,一共是三十二件,然后再清理一遍,把没有做下记号,须发交八柱国拟议的再挑了出来,那就只剩下十七件了。 批十七件奏折,在独孤伽罗要不了半个时辰,因为那实在算不了一件什么事!这段时间来累积的经验使然,宇文邕批答本章,通常只不过在几句习用语中挑一句,诸如“览”,“知道了”,“该部知道”,“该部议奏”,“依议”之类。 而就是这简单的一句话,宇文邕也不必亲自动笔,只在奏折上做个记号就行了。记号用手指甲做。 贡宣纸的白折子,质地松软,掐痕不但清晰,而且不易消灭,批本的人看掐痕的多寡、横直、长短,便知道宇文邕的意思,用朱笔写出那个掐痕所代表的一句话,就算完成了批答。 这在“敬事房”的太监,是无不可艺胜任的。喜欢揽权的独孤伽罗,因为常侍候宇文邕处理政务的缘故,把这个能够与闻机密的工作,拿到了手里。 宇文邕的亲信近臣,协办大学士,署领侍卫内大臣,内务府大臣并执掌印钥的杨忠,因此一再秘密进言,说独孤伽罗揽权,喜欢干预政事,其实,伽罗是在学习政事。 对于大周的皇位,没有谁比伽罗看得再清楚的,也许一年半载,至多不出三年,今年才六岁的明帝宇文毓的皇长子,也就是宇文邕眼前唯一的养子宇文赟,将会继承大统。伽罗必须帮助jiejie独孤明敬的儿子治理“天下”。 所以伽罗不但依照掐痕,代为批答,更注意的是,宇文邕看过,未作表示,而须先交八柱国处理的奏折,往往在那里面的陈述,才是正在发展中的军国重务。 伽罗想了解内外局势,熟悉朝章制度,默识大臣言行,研究驭下之道,懂得训谕款式,这些都要从奏折中去细心体味。 有一道奏折,是卫王宇文直所上,宇文邕未作任何记号,而应该是有明确指示的,卫王“奏请赴行宫,敬问起居”,哥哥有病,弟弟想来探望,手足之情,天经地义,何以不作批答呢? 稍作思量,独孤伽罗就已看出,这道内容简单的奏折中,另有文章。卫王来问起居,只是表面的理由,实际上是要亲自来看一看宇文邕的病势,好为他自己作一个准备。 也许,卫王还会苦谏回銮,果真谏劝生效,回到长安,有那么多八柱国,勋戚耆旧在,总可以想出办法来制裁专擅跋扈的杨忠。 想到这里,伽罗立刻知道了这道奏折发交军机处以后的结果。杨忠虽不是八柱国,但在洛阳的八柱国中,赵僭王宇文招,齐炀王宇文宪,倚杨忠为灵魂。 宇文纯、宇文盛、宇文达都仰他的鼻息,资格最浅的“打帘子军机”宇文通,由军机章京超擢为八柱国,更是杨忠的提拔,这样,他们还不是都照杨忠的意思,驳了卫王的折子? “哼!杨忠,你别得意!”独孤伽罗这样轻轻地自语着,把卫王的奏折拿在手里去见宇文邕。在东暖阁的皇后杨丽华,听得太监的奏报,特意避了开去。 宇文邕却依旧躺在炕床上,等独孤伽罗跪安起来,随即问道:“你手里拿着谁的折子?”“六爷的。”宫内家人称呼,宇文邕行四,卫王行六,所以妃嫔都称卫王为“六爷”。 宇文邕不作声,脸色慢慢地阴沉下来,但潮热未退,双颊依然是玫瑰般鲜艳的红色,相形之下,越显病态。 这样阴沉的脸色,独孤伽罗看得太多了。起先是不安和不快,历久无事,不安的感觉消失了。而现在,甚至不快都已感觉不到,该说的话还是要说,不管他是如何的脸色! “皇上!这一道折子,何必发下去呢?”宇文邕开口了:“我有我的道理。”他本来想用峭冷的声音,表示给伽罗一个钉子碰,但以中气不足,声音低微而软弱,反倒象是在求取谅解。 于是独孤伽罗越发咄咄逼人:“我知道宇文邕有道理。可是宇文邕有话,该亲笔朱批。宇文邕别忘了,六爷是宇文邕的同胞手足。而且??,” 伽罗略一沉吟,终于把下面的话说了出来:“他跟五爷、七爷他们,情分又不同。”宇文邕有五个异母的弟弟,六弟兄之中,只有他们俩是一母所生。但是,因爱几乎成仇,也正为此。 这是宇文邕的心病,独孤伽罗偏偏要来揭穿,话说得在理上,宇文邕心内懊恼,却是无可奈何,只得退让一步:“那,你先搁着!”“是!”独孤伽罗说,“这道折子我另外留下,等宇文邕亲笔来批。” “嗯。你跪安吧!”“跪安”是宇文邕叫人退下的一种比较宛转的说法,然而真正的涵义,因人因地而异,召见臣工,用这样的说法是表示优遇。 而在重帷便殿之中,如此吩咐妃嫔,那就多少意味着讨厌伽罗在跟前,因此独孤伽罗心里很不舒服。 跪安是跪了,也正巧,跪下去就看见炕床下掉了一块粉红手绢在那里,顺手捡起来一抖,粉香扑鼻,上面黑丝线绣的五福捧寿的花样。这一看,独孤伽罗陡觉酸味直冲脑门,脸色就很难看了。 忍了又忍,咽不下这口气,伽罗站定了喊道:“峰峦!”这一喊惊动了宇文邕,转脸看到伽罗手里拿着块手绢,认得是皇后杨丽华的东西。怎么到了伽罗手里?倒要看看伽罗跟峰峦说些什么? “传话给小谢子,让他去问一问,皇后可是在歇午觉?如果醒了就奏报,说我要见皇后。”独孤伽罗朗朗地嘱咐完了,扬着手绢儿,踩着“花盆底儿”,一摇三摆地离了东暖阁。 宇文邕非常生气,立刻回到书房,召见杨忠。原怀着一腔怒火,打算着把独孤伽罗连降三级,去当伽罗入宫时初封的“贵人”,但见了杨忠,宇文邕却又改了主意。 独孤伽罗与杨忠是死对头,宇文邕难胜烦剧,但求无事,不敢去惹是非。杨忠却已从小太监口中,得知端倪,此时见宇文邕欲语不语,满面忧烦,便即趋至御座旁边,悄悄问道:“想来又是独孤伽罗在宇文邕面前无礼?” 宇文邕叹口气,点点头。“那么,宇文邕是什么意思,吩咐下来,奴才好照办。”“我不知道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