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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箩筐里拿出一个小板凳,放在韩悯身后,拍了拍:“来,坐下说,还有的闹呢。” 韩悯一边看着那人在街上敲锣,一边撩起衣摆坐下。 小贩继续道:“实话说,这阵子也不是没有别的书局和说书先生跟风,写什么《圣上与御史五六事》、《七八事》,还有《千百事》。” 韩悯迟疑道:“那……” “他们写的——” 小贩皱起脸,露出嫌弃的表情,摆了摆手。 “这怎么说?” “他们写得不真。写皇帝吧,不是写得像地主家的土少爷,就是像地府里的阎罗王。非要他整天穿金戴银,用的牙签都是金的,方能显得他尊贵;非要他一句话诛人九族,所有人见他都发抖,才好显得他厉害。整天端着个架子,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皇帝。” 小贩哆嗦了一下:“那御史就更古怪了,在松烟墨客的本子里,他分明是性子冷。在他们的本子里,动不动就哭,眼泪淌成护城河。长着一张嘴也不说话,就会呜呜咽咽。这哪儿是本子里的御史啊?” “从前也没人写过这样的话本子,松烟墨客算是把咱们的胃口都养刁了,旁人再写,也写不出来了。没办法,在外边转了一圈,还是松烟墨客写得好,只好松烟墨客写谁,我们就跟着看谁了。” 韩悯忍不住乐了,拍拍脸,正经了神色:“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不过他老这样换来换去的,谁受得了啊?” 说着说着,小贩竟也趴在他的肩上哭了。 韩悯小心地拍拍他的肩:“别难过,别难过。” 这时,那个敲锣的男人也已到了眼前,径直朝他们走来。 一时间慌了神,韩悯还以为自己被发现了,下意识要走,但还是冷静下来,在板凳上坐稳了。 小贩是卖鱼的,用几个大木盆装着活鱼。 男人就在他们面前蹲下,韩悯连忙拍拍小贩:“诶,快起来吧,有人要买鱼。” 小贩直起身子,泪眼朦胧地道:“今天不卖了,今天难受。” 男人也没有说要买,低着头,默默地抚弄盆里的活鱼。 猛男落泪。 他喃喃道:“我算是知道了,御史、探花郎,还有新来的丞相,全是这盆里的鱼。除了这三位,还有许许多多条鱼呢。皇上,你好狠……” 韩悯刚要劝他,只听他忽然拔高声音:“不对,不是皇上,是松烟墨客。” “松烟墨客,你好狠的心啊!” 韩悯被他吓得一激灵,身形一晃,差点从板凳上摔下去。 而那小贩与男人抱在一起哀嚎。 “松烟墨客好狠的心啊!” 韩悯不敢再插话,站起身来,悄悄地退走了。 ——我不是,我没有。 * 虽然都知道松烟墨客又换了主角,但白石书局前还是围了许多要买话本的人。 韩悯提着东西,从书局的后院溜进去。 葛先生难得的没喝酒,在房里看书稿,见他来了,忙朝他招招手。 “前几日就听说你回来了,我又不是没有去过桐州,年前才从桐州过来,还给我带什么东西?” 韩悯将带回来的礼品交给他,说了两句闲话,道:“后边印的几本书,要不就在封皮上加一行字‘本故事纯属虚构’吧?” 葛先生给他倒茶:“书局这边,也是这个意思。” “怎么了?” “你的话本子越写越有名气,恐怕惊动衙门那边。为防万一,书局想着,要加上这一行字。” 韩悯捧起茶碗,点点头:“那就好。” “当初签的契约,你还有三本,就该写完十册了吧?” “是。” “往后还想写吗?” 韩悯思索了一会儿:“应该不会写了。” “怎么了?圣上知道了?让你别写了?” “你怎么知道他认得……” “上回楚钰告诉我的。”葛先生笑着给他添茶,“就在圣上眼皮子底下写话本,你也瞒得辛苦。” 韩悯不大自在地咳嗽两声:“还好吧,反正之后不会再写了。” 葛先生笑道:“那正好,你不写了,不用我帮你盯着契约,我也是时候功成身退了。” 韩悯一惊:“啊?先生要走了吗?要去哪里?” 他一指墙角,韩悯这才看见,他从前算卦用的那个“诸葛半仙”的布幡,还好好地收在那里,算卦用的东西,也摆得整整齐齐的。 “我从前在宋国,也算是家财万贯。自诩伯乐,散尽千金资助穷苦文人。十年前谢岩被逐出宋国,我也跟着来了齐国。” “宋国文人都说,齐国学问荒芜,粗俗不入流。我原本也这么想,又找不到谢岩,只好四处游荡,直到在桐州遇见你。” “我还记得头回见你那天,你缩在破棉袄里,冻得眼泪都出来了,还拿着笔练字。我问你为什么拿左手写,你说你右手折了。我当时就心想,当真是文曲星下凡了。” “我知道你写话本那天,你说了一句话,你说:‘文人岂有高下之分?文字岂有贵贱之别?’你这句话,应当说给所有自诩中原正统的宋国人听。” 葛先生握住他的手,韩悯垂了垂眸,道:“先生过奖了。” “我欲四海为家,救助天下穷苦文人,在你这里已经耽搁了太久了。如今你已脱困,谢岩也寻到你们一众文人引为知己,我是时候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