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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地板下面空间还是不够,还没藏完,查抄的红卫兵就上门了。那些白色的书页和论文,全都被撕碎、烧毁、收缴和丢弃。 父亲也是白色的,一.夜白头。 然后记忆变成了红色。 墙上涂红的大字报,贴满了他的家门和过道,贴满了父亲就任教职的宣传栏,贴上了年轻学生的臂膀。那段时间父亲也变成了红色的,身上总有血和伤痕。 最后记忆变成了黑色。 腥臭的牛马棚是黑色的,从栅栏里伸出的一双枯瘦的手也是肮脏黑色的。 方征的心也变成了黑色的。 ——我什么都可以为您做,方征跪在栅栏外磕头,无论多么肮脏、多么血腥、多么黑暗的事,为了与您相依为命地活下去,我都可以做。 那个时代,没有人会管一个十二岁的,黑五类成分出身的孩子。更不要说他是捡来的,除了相依为命的养父,再也没有亲人了。 他怀着一腔愤世嫉俗的心,为了生存,在肮脏的陋巷里流浪,接受某个“组织”的照顾,当了小混混。因为会打架,得到头领的赏识,打了更多的架。 “组织”壮大,要打的架也越来越多。他俨然变成了那些混混的“中坚力量”,年纪虽然小,却斗殴经验丰富。 当然,混混组织还有其他活计,偷鸡摸狗敲诈勒索,但他不做,因为那些“小事”“犯不着方哥出手”。 他也没有扒窃的脸皮和天赋,只做得了打手。 这种混混组织,打归打,闹成人命的事也不多,更不敢去掺和杀人放火涉黑涉毒的路子。本质就是一群不学无术的流浪青年混迹街头的空虚生活。 他经历了很多事,见了下九流的许多种人。 那些事里面,最干净也最枯燥的,是在牛马棚外背文献。 一字一句,《山海经广注》《五藏山经》《大荒经》《海外经》,它们的图赞、校诠、考证,衍生论文的主要内容…… 背那些偷偷藏起来的,禁毁的,被焚烧的,属于“臭老九”的书籍和文献。 背给他的养父听。 方征其实根本没有兴趣,背得很痛苦,但不得不背,为了被关在牛马棚里的研究不中断,也为了让那里面的人不自杀,为他在世间最后一点奄奄一息的温微的光。 从十三岁到二十三岁,从少年到青年。 满腹文献,也满手肮脏。 方征想起黑夜中那些追逐、交锋;木棍敲击到身体上的钝响;腥臭的下水道、垃圾场令人作呕的味道;火拼的棍棒击打声;大.腿被扎穿的入髓痛感。 打架斗殴的事情做多了有报应。在他又一次打群架时,遭了一道雷劈。 据说人死的时候时间会变慢,人的灵魂会飞出身体看他临死前的景象,而一生画面则会像走马灯在眼前闪过。 方征不想看那些画面,不想看记忆到了最后,牛马棚里低沉衰弱的声音依然是那句: “做个好孩子啊。” 每次在牛马棚外向您汇报我的近况,其实都是骗您的。 ——我很好,我在上学,学校的老师在照顾我,我今天小学毕业了,我今天初中毕业了,我可以考大学。 假的,没有学可以上,学校里不教学科知识,只教如何跳忠字舞和背语录。我这种成分去上学就是每天被批.斗的命。我才不去上学。 但不能让您知道,不能让您知道很多东西都已经不在了。 ——这道雷对于我来说,与其说是那些事的报应,倒不如说是对您说谎的报应呢。 在灵魂流逝的缓慢瞬间,还看到了不久后的事情,希望那并非方征的想象——漫长的十年乱象结束了,他的养父终于被放出了牛马棚,研究并未中段,可以重新启动。挺过了最艰难的时期后,能照顾好他自己活下去吧?再怎么说,五十出头,还不算老……还来得及再收养一个孩子养老送终。 方征心想,如此一来,他走得就没有牵挂了。 ——不要去打听那些事情,不要去追溯那十年我做了些什么,也不要去找我尸骨无存的痕迹,雷劈得很干净。这一生也没做成什么好事情,手脏心也脏,劈个干净最好。 ——不要一个学校一个学校地问他们有没有收过一个叫方征的学生,不要问大学究竟停考了多少年,不要去一户一家地不厌其烦打扰街坊邻居问那孩子有没有蹭过饭。也不存在什么少儿补贴,不存在学术委员会的叔叔伯伯带去看香山红叶,不存在拿到了出生证明得知亲生父亲是红五类成分,都不存在,都是骗您的。 ——骗人遭雷劈。 原来在那样的结局后,如今他会有这样的开始。这具身体依然是他自己的,十六七岁的身体,肌rou带着力量的记忆。大脑亦带着那些文献知识的记忆。 仆累、鬼卿、蓇蓉、枭阳……竟有真正用到的一天。 这是那十年乱象中,他从未料到的。他一直觉得,那些是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 方征眼神一冷,对藤茅露出一个强硬指挥的表情:“别愣着了,递药罐。” 他要为自己活下去,虽然不知道,活在这个原始古老的时代有什么值得期待的,也不知道自己活着能做什么。 但有两点他很清楚, 第一,他不想死。 第二,老天爷究竟是不屑收他这样的人,还是怜悯他的遭遇,他管不着,但他憎恨这样的天。他要赖活着、折腾着,绝不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