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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类人,不知怎么就怀了胎,不知怎么就生了孩子,生下时只是个陌生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当陌生人终于变成熟人时,她才恍然意识到:原来我竟已经是母亲了。 霍皇后便是后一类人。她在青春懵懂之时便入了宫,得了皇帝独一无二的盛宠。在皇帝的浓情蜜意中,她渐渐体味到男女之间的新奇与美好,然而刚要产生些更浓烈、更刻骨铭心的东西时,九皇子便出生了。 因为他的出生,她戴上了凤冠;也因为他的出生,她成了林相口中的妖后。他让她和皇帝洁如白纱的爱恋蒙上了一层不道德的阴影,在他们坚固如铁的夫妻关系上凿下一道罪恶的裂隙。有时她情愿自己没生过他,更愿自己生的是个公主。 霍皇后没亲自带过儿子,也不喜欢他。一不留神,他就被父亲给惯坏了。 该他得的不该他得的全都想要,一个不如意便要四处告状,自己变脸却比翻书还快。她有时候真是烦透了,在他还小、这性子还不太明显的时候,她就亲眼见到他指挥侍卫凌辱了一个小太监。 小太监衣衫凌乱,裤子上满是血污,双腿已经不能看了,抬回去不出两天就死了。而他呢,他好一番伶牙俐齿,颠倒黑白,竟哄得皇帝赏他一座宅子权当安抚。他还嫌宅子小。 时至今日,一想到那个画面霍皇后就会心悸头晕。这种东西真是她生的吗?也许那时候就该掐死他,一了百了。但一看到父子俩和乐融融的画面,看到皇帝日渐衰老的脸上露出真心的笑,她又忍不住心软。 近年来九皇子也学聪明了,若是想求母亲办事,一定要跟父亲搭上边才行。 是以他找到了霍皇后,信誓旦旦地告诉她,有次酒后,他听到父亲亲口说了这番话:“若不是十六身子不好,太子之位本是他的。他肖母,性子极好,将皇位传给他我能彻底放心。可惜了,可惜我章家人都如此短命……” 这话看似没有任何用意,说的全是夺嫡那点破事。但一定有用,因为它恰到好处地戳中了霍皇后的心病:顺从体贴、温柔坚毅的女人。 九皇子本来就不满吴玉走了鹿白这一步棋,如今这条路失败了,还是被早就想除掉的老太监搅了局,他如何能不气?鹿白,窦贵生,章元真,顺嫔,全都得整治。 霍皇后出于某种隐秘的心思,默许了儿子的行为,还暗自推波助澜了一番。 老太后年岁已高,礼部其实一直在准备,因此消息一出,该走的流程就立马开始。很不幸,顺嫔因为哭灵时声音太小,没能躲过突击检查,被霍皇后拎去责罚了。十六皇子没拦住,还把赵芳姑和甄秋也赔了进去。 鹿白就是为这事儿来的。 九皇子的威胁很有效。她也知道跪满两个时辰是故意羞辱她的,可若他们真的出了事,她又会止不住后悔,止不住懊恼,如果当时跪满了两个时辰,是不是惨剧就不会发生了呢? 不只为他们,也为她自己。 “窦公公。”她恋恋不舍地离了火盆,甚是规矩地跪到他面前,“学生实在愚钝,先生能不能……提点两句?不多,两句就行!” 她觉得求窦贵生还不如求小豆子,但她已经下定决心跟旧爱说再见,只得硬着头皮来了这儿。既来之,则安之,求人就要有求人的态度。她立刻掏出倾家荡产准备的贿赂之财,双手捧到窦贵生眼前。 窦贵生伸出一根手指,从寒酸的荷包上划过,感受着布料底下凹凸不平的金银轮廓。啧,穷死了。 “您是圣上最信得过的人,是宫里头一号,最有面子的人。只要您肯想指条明路,我做什么都行。”鹿白可怜巴巴地奉承道。为方便窦贵生查看,又把一堆金银细软捧得高了些。 闻言,熟悉的烦躁再度袭击了窦贵生。 这些日子它总是时不时跳出来,将他好一番sao扰和戏弄。去太医署开了好几服药,一连喝了五天也没用,他气得将药扔到池塘里,结果毒死了好几条锦鲤。 这一定是她的把戏。镇定的窦秉笔跳了出来,按住了躁动的老窦。 对,她要彻底将他推到两难的境地,明明白白地逼他站队。她才入宫几天呐,对主子有几分真心实意?这分明就是九皇子的试探,站队东宫还是老实投诚,一步踏错,可就再没有回头的余地了。要么——虽然只有微乎其微的可能性——就是她跟十六皇子有了什么,心甘情愿为他四处奔走。 两条都是死路。 他心里忽的生了一丝想要留下鹿白的想法。拿住对方的把柄,交换到他想要的消息、财物或是人,这是窦公公驾轻就熟的一贯套路。把她当个傻子养着也无妨。 但不值。他来不及沉思实施方案,便匆匆否定了这一荒谬的念头。为个傻子,不值当的。 他凝望着鹿白,很想问她:你装这一副可怜相,屡次三番地试探我,不就是为了激我、诱我,叫我与九皇子为敌,与皇帝为敌?不就是为逼我、赶我,叫我坠落悬崖,粉身碎骨?你当真这么恨我吗? “你过来。”窦贵生眼神向下移去,睫毛如同铩羽的翅膀般垂了下来,“到我这儿来。” 他很久没用这么温柔的声音说过话了,鹿白不明所以,还有点蠢蠢欲动。她踏着小碎步挪到窦贵生手边,听他掐着嗓子、放缓声音道:“什么都愿意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