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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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小秋也循声看去,正见一个身影费力往人群外挤,正是美娘。 好容易来了个替她脱罪的,正好自个能出脱出去,秦mama怎么肯放过去,忙撵了身边几个汉子一起去追,她自己转了身来,对池小秋赔笑。 “真是对不住姑娘,原是这贼妇给的方子,我侄子媳妇家买了来,原指望做个好事,却不想让她给骗了,明日我便备了席面送来,给姑娘赔罪。这原是我侄子家事,跟我主人家倒无甚干系,还请姑娘抬抬手,莫要见怪。” 原来的线索串了一串,池小秋几乎明了了整件事的脉络。 她与方家八竿子打不着,秦mama又怎么想来去抢她的生意,想来是美娘偷了,转手卖给了方家家下婆子,至于这中间弯弯绕绕她是不知,但秦mama已经把台阶递到这个份上,不管她这气能不能平,也不适合再翻脸下去。 池小秋便只当信了她,两手拍打了几下衣襟,笑道:“既是误会,mama便自去捉了真贼罢。席面也罢了,原是个要帮人的善事,谁知眼神花了,偏碰见个假佛呢!” 周围人又笑起来,风波过了,倒给池小秋的食铺添了许多热闹处,江娘子铺前生意陡然冷清下来,她也是个狠人,竟款款衣襟,拎了食盒来给池小秋赔罪。 她眼泪掉得滴滴答答,叫起了撞天屈:“我却从没说过‘酥鱼方子露了出去’这样的话,也不知是哪个嚼舌头的瞎掰,小秋妹子可要信我呀!” 池小秋差点笑出声来,这要是她,可没脸过来,要不说脸皮厚的人有前途呢! 她这嘲讽的笑模样看得江娘子心里发慌,她咬咬牙,抬头看了看万里无云的艳阳天,头顶上一水的蓝,想来无虞。 她伸出三指,指天发誓道:“黄天老爷在上,若我真说了这话,天打雷劈!” 话音刚落,轰隆一声,平地起了旱田雷。 江娘子傻在了当地。 第14章 书坊的刁难 池小秋这回真笑了出来。 耐心耗尽,她劝告江娘子道:“说不说的,到底咱两家也没关系。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咱们楚河汉界,不犯边也罢了!” 两回合下来,池小秋的名声便传遍了,虽有人背后道:“现在便这样厉害,等再大些要出嫁时,谁家以后要娶个母夜叉!”,却没人敢当着池小秋面说三道四,连往日来偷摸想占些三瓜两枣的,也不敢来池家铺子占便宜。 池小秋诸事顺遂,只除了钟应忱。 连着有两三日,池小秋晚上合眼前,钟应忱还就着灯在画。早上起床时,钟应忱还伏在凳子上。油灯只剩下浅浅一痕,头天还崭新的棉芯子委屈地打着卷,变作焦黑一团。 池小秋懵懵懂懂揉揉眼睛,含混不清问他:“你怎么又起这么早?” 钟应忱咳嗽两声,没说话,手上依然不停。 池小秋在河边洗了脸,把草帘子与窗子都支起来,熹微晨光透进来,屋里顿时清晰许多。 她转头之时无意中一瞥,不禁大吃一惊! 只见钟应忱脸上苍白里泛着潮红,两眼眍着,青黑一片,活像个久卧在床的病秧子。 “你觉得怎么样?” 池小秋一慌,又想起去年冬天两人都病了的光景,最难的一次,她几乎要以为撑不下去了,没医没药,没食没水,却不想也顶了过来。 可这生病的滋味,她再也不想受一回了。 这屋里连着合适的桌凳也没有,他半跪在地上,曲着腰腿,一只手悬在半空,一只手压在凳子上。钟应忱似没听见一般,仍旧悬着手描着手里的线稿,一只手温热,直接捂上他的额头,钟应忱一惊,立刻后撤身子,生怕落了墨点,又毁了一幅画。 “怎么?”他眼神看久了书册,此刻抬头,好一会才能看清楚池小秋的面庞轮廓。 这一出声,他才知道自己嗓子哑了。 钟应忱的身子一向不如池小秋康建,眼见他拖了这么久,终于把自己给拖累病了,直接拖了他回草席上休息,一边没好气地答他。 “没怎么,不过就是发个烧,哑个嗓子,病上一回,能有什么!” “还剩三张…” “睡觉!” “明日要交…” 池小秋一只手便能按住他要起来的身子,另一只手扯了被,重重道一句:“睡觉!发汗!” 能安睡的床被给了他些许安稳感,钟应忱熬得灵池枯竭,虽还惦记着没画完的几幅,一旦合上眼,便立刻睡了下去。 为他这一场突如其来的病,池小秋预支了二三两银子,钟应忱一醒,她便抓着他念念叨叨,恨不得将“不生病就是赚钱”这个觉悟牢牢印在他脑子里。 “好了,还剩三张。”他低低笑,躲过池小秋,重又伏在凳子上画了起来。 池小秋:“……” 突然间不想做读书人了呢。 读书人都要钱不要命! 十天画完九十八稿,算来是钟应忱最拼命的一回了,可这次,值得! 他小心卷了画稿,都放进书箧里,一路背着去了书坊。 三月正是整个书坊一起熬活的时候。年节已经结束,一冬攒下的新书多要在这时候上画设版刊印,一样的书稿,若让别家抢了时候,自然就占尽先机。 墨存书坊多是出话本杂谈,故事若让别家先读了,谁还现买你的来?因此便先挑出一批书来,按着名声大小列出轻重缓急,让画师各自分了去,连夜赶稿,因为人手不足,连还未出师的小学徒也分到他们手下,纵使担不得大纲,也能跟着描补描补。 这样的活计虽然辛苦,却也是赚钱的大好机会。限时赶工的书稿都比平时的价格要高出一两倍,且一书一契,从无拖欠,只是熬上十来天,大多都愿意。 有贪心的还会多领,譬如钟应忱。 钟应忱原只分了两本,另两本原不在那一批书里,是钟应忱翻看新到的书时,自己添上的。 分书的师傅原本不愿,劝他道:“本来也只这几天,谁都想多赚些钱来?你这一味贪多,两边都画不完时,一分钱也赚不着哩!” 钟应忱听得恭敬,却十分坚持:“还有两个帮手,钟某定然不会误事。” 说起他那两个帮手,师傅更头疼了。 他还不知道分给了钟应忱的那两个小学徒都是什么德性,一个懒得恨不得将饭挂在脖子上,一个滑不丢手,一张画能让他磨上一天。 但凡有根骨又勤快的,早让人领了去,哪里能轮得到钟应忱? 师傅拉下脸来:“你赚不得事小,要是误了这书,却是大事,连我也要吃挂落!” 不管他如何说,钟应忱只认准要多领一本回去,他道:“若是不放心,在下愿意另签一契。” 别家签的契多是:十日内交整书画版,勘验合适者给钱五两,若不合适时,折银二两,余者定时给付,不得拖欠。不管最后能画多少,书能不能大卖,落在兜里的钱总是少不了的,总归不能白忙活一场。 钟应忱呢? 硬生生地另签了一张,若是版画未出完,他倒赔五两,若是版画出了,他也不拿整银,这几本书无论卖多卖少,半年内每百钱抽出三钱给他便好。 分书师傅不敢置信,他重又看了看那两本书,若不是自己真正识得字,真要以为这书是哪个名手大家出的了。 可瞧这名字“新桥菱湖君”,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写菜谱的呢! 师傅摇摇头,既是该说的都说了,若到时完不成,只管去找钟应忱。 反正一年几万书册,不出名的压在许多书册下面,能卖出几十上百本已经不算埋没了,总是亏不得。 钟应忱隔一天就要来书坊一回,只为小学徒们都住在书坊隔街后院,他要来跟他们对画稿。 从中桥走到西桥大约要一个时辰,钟应忱到时,至少也该巳时了,快要吃中午饭的时候。 有人看见他便笑,带着幸灾乐祸的口气:“钟师傅是来找史小子和安小子?他俩还现在铺上睡着呢!” 整个院子里,唯有分给他的两个人还在睡觉,可不是个笑话。 钟应忱点头,一掀帘子径直进了里面,正好瞥见两人作快速睡倒状,阖眼,扯被,放慢呼吸,动作一气呵成。 却不想睡倒一会也没个动静,史小子把眼挤出一条缝,正撞见钟应忱站门口看他,脸色淡淡。 装睡让人识破了,到底也不好意思,常小子只能翻起神来,叫安小子:“起来!起来!还挺尸呢!钟师傅都来了!你…你看,这天热,可不就坐着坐着就睡了。” 安小子立刻开始捂肚子:“钟师傅对不住,我吃坏了肚子,这两天是做不得活了!还得多担待!” 钟应忱也不说话,看他们说完,顺手将一个钱袋扔到桌上。 “这是你们这月的工钱,活计我已分好,一人二十张,交出一张便还一吊钱,少出一张便扣一吊。” 以懒闻名的常小子半张着嘴,呆住了。 安小子捂着肚子的手顿了顿,有一种不想再演下去,只想揍钟应忱一顿的冲动。 学徒每月例银是书坊发的,竟让钟应忱哄在了手里。若一整月没了钱,他们如何过活? 安小子愠怒之色顿显,半大小子按捺不住脾气,眼看便想挥拳头,却让钟应忱另一句话惊着了。 “若二十张画满,每本书得银五两,我分三两给你们。” 看着两人如在梦中的神色,他又补了一句:“若此回顺利,再有画稿,都照此例。 赶这种书稿一年机会也不多,赚得都是熬命钱,谁肯轻易舍出一多半给了学徒? 剩下给钟应忱的人本就不多,他平日虽不掺和书坊中事,却常暗中留意。那些木讷又勤快的,选了也无用,这两人一个懒一个滑,笔上功夫却不浅。 只要摸着命门,不愁他们不用心。 “好,师傅,你要怎么画时,只用吩咐咱两个。”安小子心眼最多,唯恐钟应忱反悔,嬉皮笑脸道:“既然怕咱们偷懒,不如现写了契,若是谁犯懒画不够时,这钱定是不能给的。” 钟应忱知道安小子怕他赖账,便利落签了一张契。 出门时,却听两人遥遥指着他方才进的房间笑道:“这人怕是傻了吧,现成的钱不拿,倒要去赌书能卖上多少!” 另一人道:“依我看倒不是傻,是精明过了头。还想着能做另一个孙墨斋呢!” 前朝孙墨斋本是一个普通读书人,屡弟不中,穷困潦倒,以兼画师为生,后来偶然寻得一本无名书,一见之下大呼“奇书!奇书!”,自掏腰包送去刊印,自配画稿,不想此书当真是本奇书,一时连书带画风靡南北,穷书生转身银钱满箱,自此专心备考,高中二甲,官至侍郎。 从此不乏有想再瓦砾堆中捡漏,妄图发现明珠的,但孙墨斋又能有几个,东施效颦却不少。 钟应忱出来时,两人赶忙停下动作,直到他出了门,才又议论开。 “且看他到时要怎么哭呢!” 将那些话听到耳朵里的钟应忱微微一笑。 怎知道他便做不得另一个孙墨斋呢? 第15章 过是不过 十日之期已到,书坊后院里人群熙熙攘攘,比平日还多着些,皆是好容易赶了稿来交画领银钱的。 收稿的二师傅最是仔细,一张张捡了来看,但有糊弄差事了事的,都要扣了银,另行追缴,若是将这画歪了衣袖画斜了眉眼的都一并刊印出去,那可不是惹了大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