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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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氏要是听不出这位话里的暗讽,也就白做了十几年的当家夫人了。 “从前看您府上深居简出,轻易不出门赴宴,我就想着芫丫头一个小辈,太过兴师动众惊动反而不妥,没成想祖太夫人和您如此记挂,都是我先时疏忽了。” 虽有掩饰在里面,但也算变相认了错。 符氏不依不饶,“倪夫人好心没惊动我们,倒是猫街狗巷的地耗子都一个没落下,呵呵呵。” 倪氏都已经委婉道歉了,还被这么皮笑rou不笑地刺了一句,立时便皱了眉。 她心想,顾氏祖太夫人虽好,但这符氏才是女儿未来婆母,看这意思,她对这亲事不满意的很。这还没过礼呢,就往僵了谈,日后还不闹个天翻地覆? 顾氏本来正拉着孟芫往她的罗汉榻上坐,闻言就是一句呵斥,“平日里没见你话多,今日有亲眷登门,你倒能耐起了,还不去碧阑阁看看,花宴备好了没有?” 竟是当了客人的面直接将人撵了出去,里子面子半分没留。 倪氏说不上什么心情,既觉得有顾氏压着,符氏便翻不出天,女儿的日子也更好过;又觉得这老太太凶悍起来不讲情面,若将来出尔反尔对女儿也如此凶悍怎么办? 谁知符氏一走,顾氏便肃容和如意说了一句,“屋子里憋闷,不好拘着孩子,你带了芫姐儿去园子里逛逛,我同倪夫人说说话。” 孟芫刚坐稳,就稀里糊涂被带出屋,顾氏又将一干闲杂人等遣了干净,只余个安mama在身旁伺候。 连秦娘子都没让留。 倪氏不急着询问顾氏这是何意,而是呷了口茶,先是清冽温醇,随即唇齿回甘,比自己带来做表礼的胜雪龙团的余味还绵长着些。 顾氏同样也没有急着解释留她密谈的原因,而是先叹了口气。 “我也是有儿女的人,知道这做娘的心。我那已经去了的大小子和长孙就不提了,倪夫人应当知道武兴侯府的当家夫人吧?那便是我头生的女儿,我眼珠子一样养她到十五岁,本想择个家世清白、姑婆慈和的人家,再多备些陪送,让她风风光光出嫁……” 说到这里,顾氏神色一黯。 现任武兴侯和顾氏长女慕氏也是由今上赐婚的。 慕氏虽然有两个嫡子傍身,但养在府里的庶子却有六个,外宅里的怕是更多,若说日子过得多美满,怕是没人相信。 倪氏是又不是外乡寓客,当然知道旧情,识趣没有继续追问,有些明白顾氏肯善待自家闺女的初衷了。 顾氏既然遣了人,就不打算藏jian,索性把话一次说通透,“我知道我家淮哥儿不得人心,过得又是刀口舔血的日子,寻常人家的姑娘,多半是不愿许嫁的,若不是那位贵人的意思,只怕您这会儿早已经退了东西登车归府了。” 倪氏这个人,向来吃软不吃硬,见老人家掏心挖肺,也不好再贬损人家子孙,“慕侯也是身不由己,白担了恶名儿……” “我就知道,倪夫人是个明白人。” 和明白人,就不必说糊涂话。 “想来倪夫人还在费解,因何那位会属意将你我两家拴在一处?” 孟家身份尴尬,孟侯也只是个挂职的散官,连朝都不登,自然无处揣摩上意,而倪氏一个后宅夫人,就更乏消息来源了,果被这问题牵住心神,“还请祖太夫人赐教。” “上个月先太子冥寿那日,天家露出口风,想立皇太孙,朝臣们觉得,天家尚有四子,俱是风华正茂,若天家百年登仙,幼帝继位,届时主弱臣强,不是良兆……” 倪氏瞪大了眼睛,事关国祚的大事,更关乎官场上的动向,“后来呢?” “天家谁也没立,只说容后再议。” 倪氏没想明白,顾氏和她说这个做什么,“还请您老明示。” “后来,英王殿下当着天家的面请求赐婚,欲让我家淮哥儿和他家长女华葳郡主缔结良缘……” 倪氏虽是后宅女眷,但倪家历代为官,前朝还出过宰臣,她自小除了琴棋书画、管家理事,也跟着族人旁听过帝王心术、权谋思辨。 稍一理顺关系,倪氏便猜出个大概,“所以英王这是想拉拢朝臣,逼天家立他为继?可是也太露骨了吧?就不怕父子生隙?” “这只是明面上的动作,其实何止一个英王,哪家不是紧盯着那张椅子呢?同我慕家结亲是假,削去他们老子的左膀右臂才是目的……” 倪氏彻底懂了,只要慕淮和任意一家结亲,皇帝势必要猜疑,慕淮这把出鞘的利刃,便是彻底废了。 “所以,才是我孟家……” 倪氏都想笑了。 孟家好啊,不结党、不营私,一辈子谨小慎微,家中男丁不敢入仕,女眷夹起尾巴做人,生怕脖子上那把刀刃随时落下来。 再没有比孟家更让人放心的门户了…… 话说到这份上,倪氏也知道,如今除了将女儿嫁入慕家,再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她知道顾氏是个言出必行的,但还是存了顾虑,“可是府上还有一位太夫人,芫丫头她人微言轻,又没经过大事,恐让长辈不喜。” 顾氏摆手,“我是真心喜爱芫丫头柔顺知礼,这才是世家妇该有的体统。待孙媳儿进门,我便即刻将阖府管家大权交到新妇手上,万不会让孩子受了委屈。” 倪氏这才明白,为什么顾氏方才会对符氏翻脸,既是立威,也是再给芫丫头铺路呢。 既然这婚事千丝万绕撇不干净,索性大大方方许嫁,也省得让芫丫头走些个冤枉路。 “您老一片肺腑之言,我们母女无以为报,只能让芫丫头日后承欢您膝下,以尽天伦……” 第12章 【如梦兆】 顾氏爱花,博望侯府的花园也就不拘一处。 如意知道孟芫是府中“贵客”,不敢怠慢,起先是打算带着人去第四进莲池旁景致最佳的那一处观花纳凉。 孟芫却不愿麻烦,更是怕祖太夫人和母亲一言不合不欢而散,在左近候着也方便退身。 于是只在三思堂西北的回廊底下看看院中花草便好。 如意怕孟芫觉得无趣,又指着眼前的几样看盆给她介绍,“这是玉绣球、这是三色堇,还有这连气含苞的,是并蒂玉榴,是老侯爷早年从西域寻来的品种,整个奉京城,只咱们府上才有……” 孟芫眼前纷繁,心中更加感慨,她怎么可能不认得? 当初她住的正院里也曾是花团锦簇,四时常青,除了慕淮花了重金移栽的鄢陵花木,余者大都是顾氏命人挑选的,因这玉榴并蒂双开意头好,她大婚当日也被摆了数盆于喜房迎客。 西府众人一个个嫉恨得红了眼,哪想过祖太夫人肯如此给个被强塞进门的小辈撑腰做脸…… 这么想来,她何德何能,不仅夫君体恤、而且尊长爱护,真的是几世也难修来的福分。 方才疑心慕淮待她的“宠爱”别有用心,但这会儿静下心细想。 自己有什么值得慕淮图谋的呢?旁人许会做戏,但想让慕淮别着心意装模作样小心哄骗哪个,除非是金明池的碧水干涸,落林寺的钟声停歇。 莫说自己一个平平无奇的闺中女眷,便是整个承平侯府,恐也入不得他慕侯的眼。 可要说慕淮待她是真心实意,孟芫就更想不通缘由了。 论相貌、论家资,论两个人成婚的无可奈何,他怎么也不会萌生出一见倾心的情愫吧? 若她真有这般狐媚的本事,方才慕淮也不至于点个头就走。 明知两家议亲,他都没有和未来岳家攀谈之意,足见这婚事,他是奔着“公事公办”的打算去的。 如意见孟芫兴致不高,还当她嫌自己聒噪,收声站在阶下,却于不经意间,发现北边正院阁楼的窗边站了个人,正一瞬不瞬盯着她和孟家姑娘的方向。 再一细看,竟是换了身常服的慕淮。 如意一个没忍住,喃喃出了声,“侯爷?” 慕淮就站在正院阁楼的窗畔。 斜前方,是祖母顾氏院子的一角,四周是雕漆画彩的轩廊,门口藻井上攀爬着欢喜藤的枝叶,直探向落林寺高僧加持过的八重金莲彩绘。 夏日里燥热,慕淮有时在楼下书房办完了公务,会立在此间,看张婆子带着几个帮手搬搬抬抬——她们将打了蔫的盆景移出去,再替换上鲜妍的来。 偶尔,祖母也会亲自过来,持了缠红的剪子修理花枝,看见他在二楼观望,笑上一句“要看就大大方方下来,亏你如今做了侯爷,越发活回去了……” 阖府上下,及至朝野内外,哪个听见他慕太岁的名号不是闻风丧胆,也只祖母会用这般宠溺的语气同他说话。 他便仿佛回到了父兄皆在的时候,哪怕一时顽劣,捅出再大的娄子,也有祖母护着。 而至如今,他成了家中唯一的男丁,为了守住侯府,守住祖母这一室安宁馨和,他便是入了刀山火海、受了再多诟病都无所谓。 可是近来的梦里,所兆不吉,三思堂满目的花枝竟一片颓败,还有手持明戟的金乌卫推搡着仆人往门外赶…… 那景象颇为真切,以至于他醒来时还带着盛怒。 …… 今日到了阁室,其实没甚公务要理,慕淮本来是在等着小厮寒星将他出门的细软备好,再同祖母辞别,便要出个远门。 冷不防瞥见廊下天水澄碧的一截绸衣,一个明眸皓齿的少女正探身出来,手指轻轻抚过三色堇的新芽,可脸上是木呆呆的样子,让慕淮莫名觉得似曾相识。 是了,方才在三思堂门口见着过,孟家的八姑娘。 或者说,是他慕淮即将求娶的正室嫡妻。 这个嫡妻的人选,他说不上多欣喜,但也不坏,至少在当下诸位皇子蠢蠢欲动的敏感时期,孟家足够妥帖。 不然皇帝也不会赐了前朝玉璧明示,这是还想用他呢。 既然非娶不可,抬进门好好待她,于内做好妻子的本分,于外应酬那些居心叵测的命妇。若实在扶不起,多提拔几个得力的女使,只要她能安于内帷即可。 如是想着,慕淮抬手,打算合了窗。 被外人瞧见,只怕当他犯花痴。 突地,那截衣袖轻抬,露出一只如藕白般的玉臂,那上头悬着一只通体赤红的吞金玛瑙镯子,在日头下泛着水润的光泽。 慕淮有一瞬恍惚。 梦里,似乎也有这么一袭蓝衣,坐在个矮杌子上,待择好了一盆山里新采的野菜,回眸冲他一笑,“六郎,今晚上,我给你煮香椿云吞,准保你吃了还想……” 那妇人的面貌他看不真切,但她抬手拭汗的时候,嶙峋骨瘦的腕子上,也有这么只赤红的玛瑙镯子…… 这也,太巧了吧…… 还待细看,廊下的人已经缩身回去,倒是如意蹲下身。 因隔的远,两边也没法问安、叫起,慕淮假作掩面咳了一声,眼见那身蓝衣起身,循着轩廊往回行去。 慕淮不觉又挂上了迷离笑意。 得空让底下人去探探,这孟家八姑娘到底会不会做云吞。 顾氏和倪氏既有了共识,后面的事便不急着一次讲完。 大户人家说亲,若真当堂议起你家出多少彩聘,我家配多少嫁妆,那才成了笑话。 既是借了赏花的由头,余下光景便是在三思堂东头的水榭里边观景边饮宴。 符氏没有再出现,也不知是自觉在晚辈跟前丢了丑,不愿见人,抑或是得了顾氏约束不许。 倪氏和孟芫也不问,席间推杯换盏,连孟芫都破例饮了杯梅子酒敬给顾氏,顾氏满面红光,拉着孟芫的手不松,直说不放人回孟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