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从嫁过去的第一天开始,她就很依赖公冶善。 男人教了她许多,却始终没有让她学会胆子大一点。以至于公冶善病情突然加重,卧在塌上不能言语的时候,闽钰儿一看见他,就吓得哭出来。 病入膏肓的人都是很憔悴的,那时候公冶善脸色惨白,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干枯的唇张张阖阖,闽钰儿扑过去,说:“公冶善,你要好起来。” 男人似是想说些什么,可到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两天后,公冶善死了。闽钰儿已经不大记得那几天究竟怎么了,浑浑噩噩,心里像堵着一团东西,始终无处发泄。 公冶善有个弟弟,叫公冶衡,那几天她情绪一度消沉到闭门不出,还是这个公冶衡,把她抱出来,喂她吃饭喝水。 最后,也是他把闽钰儿送了回去。他说:“家兄已默,临终前让我把嫂嫂送回去。” 只不过半场缘分,公冶善不会把闽钰儿永远困在他的灵堂前。她还年轻,男人对她没有非分之想,却也希望来日天长海阔,闽钰儿能够继续走下去。 往事一件件地回来,闽钰儿看着眼前的阆台,也不过是去年夏天建的,转眼间,竟然一年时间都过去了。 她在那里立了一晌,而后从衣袖里掏出一个红玉镯子,轻轻搁在桌上。素白的瓷石上,红玉温凉,磕起的一声清脆异常。 往事已了。 她刚刚收拾好心情,晚间的时候,手下的人就神色慌慌张张地敲门过来:“公主。” 这般慌张模样,闽钰儿示意他不要着急:“怎么了?” 那人说:“公主在闾丘留下的人,来信说,闾丘越不听劝阻,强行闯入了大殿上。” 闽钰儿愣住,“大殿上?她去哪里干什么,找谁?” “回公主。据传,闾丘越想给她哥哥报仇,就闯进了大殿上……” 闽钰儿已经猜到后面会发生什么事了,她无奈:“是不是齐叔晏把她扣下了?” “是。” 闽钰儿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哥哥不怕死,meimei也不怕死,这个闾丘越,真是麻烦的很。 还好只是扣住,她问:“齐叔晏待她如何?” “还好,闾丘越并未受皮rou之苦。” 那就好。她想,这件事情,只有拜托她爹了。 闾丘璟这人喜怒无常,但说到底,对她还是不错的,从来没有为难过她。现在人都不在了,唯一的遗愿是让她照顾好他的meimei。 闽钰儿不能不帮。 她找到了他爹,这时候,距她回来已经过了两三天,齐叔晏派来护送她的一行人,也被闽挞常好好地送回去了。 为表谢意,闽挞常还送了齐叔晏几箱黄金。这些黄金都是北豫当地开产出来的,闽挞常丝毫不觉得送金子去有什么不好的,反而兴致勃勃地冲闽钰儿喊:“过来钰儿,给你看个东西。” 闽挞常在桌上摆了一道布帛,边缘是明黄色的纹饰,银线雕琢,看着很是华贵。 她问:“什么东西?” “齐叔晏送过来的东西。”闽挞常在她面前展开了布帛,闽钰儿凑过去看,发现都是些奇怪的文字,有些看不懂。 “这是齐叔晏送的?”她问,手下不由得抚上去,布面上有明显的凸痕,“怎么看不懂?” “你当然看不懂。”闽挞常摸着胡子坐下,一副“我早就料到了”的样子,他对着几家女儿说:“钰儿,你从小临摹,学着写的字画,都是中原的。” “而这个,是我们北豫的古文字。”闽挞常指给她看,“别看这是布帛,也是有来头的。北豫原来还不太发达的时候,天寒地冻,没有纸笔写字,只能用布帛代传。” “把想写的东西绣在布帛里,无论是行军打仗,还是狩猎,都可以塞进衣服里。还有这个……” 闽挞常打算通宵达旦地讲,讲这布帛上的东西来历如何,闽钰儿已经不想听下去了,她只想问:“爹,这么用心的东西,齐叔晏送过来是干什么的?” 总不会是来表达敬意的。 “哈哈哈哈,你问到关键问题了。”闽挞常一把拉着她坐下,“钰儿啊。” “嗯。” “你觉得,齐叔晏这个人怎么样?” 闽钰儿点头:“挺好的,年少为君王,有勇有谋。” 闽挞常不说话,烛火下偏着头,下巴上青色的胡子动了动,似是要听她继续讲下去。 闽钰儿手指还覆在那帛书上,她爹陡然的安静下,女人的指尖已经沿着帛书,缓缓移了一转。 银线是质地上乘的,这会儿已经透了凉。 她觉得事情有蹊跷。 “爹。你到底想说什么,直接说就是。至于齐叔晏……” 脑海里涌起了那日灼目的太阳,微微颤抖的城墙下,有士卒,有血杀,还有男人半空里伸过来的手,替她挡了一袖的血气。 那个穿戴像将军一样的人,就是齐叔晏,前两月还在千檀寺里吃斋礼佛的齐国太子。 闽钰儿摇了摇头,许是那日的心情实在不太好,她记不清男人的面貌,只记得他是极高的,身形挺拔,过来的时候,轻松遮住了她身上的日头。 “至于齐叔晏。”她仰起头,又看着她爹说:“我不清楚这个人。” 是非好坏,她不能妄言。 “钰儿,爹不欺你了。这是齐叔晏方才送来的求亲书。” 灯火下,闽钰儿明显地一顿。 闽挞常也没再卖关子,他打开帛书,用闽钰儿不懂的口音,照着念了一遍。在她听不懂,眉头越发皱起的时候,闽挞常停了下来。 和亲一事,他也是犹豫的,又念着钰儿和齐叔晏打过交道,只好转头问:“钰儿,你看这事……” 女人久久地没说话。 “钰儿……” “爹。”她抬起了眼,眼底却也是一片风平浪静,沉着地问:“这事,是不是不好推?” 否则,他爹不会大半夜叫她过来,说这么多。 闽挞常点头,“齐叔晏和他叔叔……和我们之前想的不太一样。” 原以为闾丘这边的事情了结了,叔侄两人回去,必要缠斗一阵。 宫帷里的事情大抵如此。 可是齐叔晏的叔叔南沙王,似是要真心实意要扶持这位大侄子,不仅没有施难,反而解散了手中的兵力,全部抽调入齐国的定都之地——盛安,来辅佐齐叔晏。 这样一来,算是把兵权交了出去。 于是众人也就看得明白:齐叔晏这个皇位,已经坐稳了。 闾丘一灭,中土境上,齐国本就独占鳌头,现在又有南沙王这个叔叔辅佐,齐叔晏的势头几乎无人能挡。 便是这次和亲一事,也是南沙王代齐叔晏,主动提出来的。 闽挞常神色复杂,这门亲事,说结也结得,说不结,倒有点不好善后。 但他宝贝女儿前两次的婚事都……都一言难尽,他想着这次再混账,也得照顾一下闽钰儿的感受,婚事得让她来定夺才行。 “钰儿你看。” 闽挞常收了帛书,转手叫人上来,端来一卷画轴。他站起来抖开画轴,似是怕闽钰儿看不清,又挨着她站了些:“钰儿,这是爹找人,画的齐叔晏的相貌。” “你先看一眼,看看能不能入你的眼。” 黄色的纸面,看上去还是新的,显然是闽挞常临时吩咐下去让人找的。画面上的男子身形清瘦,没有抬头,只堪堪露出瘦削的下巴,肩上的乌发凛然,清冷入鬓的双眼微微垂着,右眼尾的一颗细痣,分外醒目。 便是这一眼,闽钰儿想起来了。她想起来那日午后,她遇见的齐叔晏,相貌是如何的了。 她想,那确实是一个无法挑剔的人物。无论是从相貌上,还是从对她进退有度的态度上。 这画上的人,大抵是比不得齐叔晏真人七分的。而且看他身后的碧瓦飞甍,似是在寺庙里。 也就是说,这画上的齐叔晏,还不及十八岁,最多十六七岁。而画上的齐叔晏,已经有了超出一般的成熟冷静,闽钰儿不敢想,他现在究竟是怎样一副样子。 “钰儿?”见她看得出神,闽挞常唤了她一声。 “嗯。”她摇摇头,视线落下来,屋子里还煮着奶酒,氤氲了些香软。 似是奶酒的缘故,闽钰儿觉得整个人也软了不少。北境就是这样,一年东风北风不住地吹,吹得她软软的秉性都快没了。 “钰儿,你看这齐叔晏,如何?”闽挞常的胡子又动了动。 第4章 你去哪儿了 闽钰儿眼睫又长又弯,垂下来默了会儿,她点头:“可以。” 短短两个字,听起来还有些糯糯的,闽挞常一愣,显然没想到她答应的这么快。 闽钰儿又说了声:“可以。” 她抬头,“爹,齐国那边的人有没有说,大概什么时候过来?” 这个还真不知道,闽挞常道:“这个,我今晚若是应允了,他们应该就要立即派人过来。” 毕竟,是他们主动上门提亲的。 “好。” 闽钰儿把袖底的衣服攥住了。她想,不知道那个齐叔晏,会不会过来。 闽挞常眸子转了转,他回头,对着旁边的侍卫低语了一晌。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那侍卫连连点头,带着剩下的几个人便掀开帘帐,外面是呼啸的风,夹着雪从缝隙里袭过来。 长夜更漏,寒气郁郁。闽钰儿在塌上翻了个身,莫名记起那帛书上的凸痕。 她爹说,那是齐叔晏送来的求亲书。大体上写了些什么,她一时也弄不清楚。 至于齐叔晏是什么样的人,她更是不清楚。只记得阿嬷从小就给她说过:男人是这世上最难揣测的。 不论怎样的男人,都是带着些许傲气的,这点傲气让他们在妻女前抬起头,让他们身为家主走得通畅且顺利。 也就是说,男人须得要面子。这一点,闽钰儿在前两任夫君身上,已经体会到了。 无论是闾丘璟,还是公冶善,都是堂堂正正的男儿风范,在她面前,是不能露出一点怯惧的势头的。 嗯。她回转了身,指甲掐进白狐毛褥子里,拧了一晌。 窗外正是晓寒。到了快天明的时候,又一场大雪窸窸窣窣落了下来,埋的整个北豫都安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