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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抬手抹一把眼泪,木然说:“我可真感情用事。” 长久以来积攒的委屈其实从未消失,从前被她牢牢压制在甜腻腻的爱情里,也牢牢压制住了缺失已久的自尊心。如今它们奋起反抗,将她打了个兜头罩脸,无力还击。 她也不想自己心眼如此之小。但女人通常如此,不大记得感情的上限,总是记得感情的下限,好比说她未必会反复想起那些同生共死的刀山火海,但她一定会记得,她有一日昏昏沉沉地醒来,你不肯为她剥一个鸡蛋。 李十一听着她的哭诉,以从未有过的表情,像是把被刀剜了的心摆在了脸上,她原本应当上前抱住她,但她无论如何也迈不开步子。 手的骨节捏得发白,柔弱的手腕上青筋直冒,但她仍旧站得稳稳的,睁着酸涩到极点的眼,一动不动地望着宋十九。 原来宋十九存了这么多的不甘心,原来她同她的爱情并不是她以为的那样健康。 宋十九哽咽的叩问狂风暴雨一样袭击着她疼得一缩一缩的心脏,缝隙里钻出了一些从前被埋得毫无痕迹的东西。 那个清冷淡漠的人,仿佛是绝情得令人难以置信。可是,她不曾彷徨,恐惧,患得患失吗?她不曾害怕过宋十九的依赖不是爱情吗?她不曾害怕过她觉醒后有一丝后悔吗?就在方才,她在宋十九的眼神里读到对令蘅的陌生时,又是怎样说服自己镇定自若地为她拧上一块巾帕的呢? 正如她绝口不提宋十九曾经占有过自己,是羞涩,矜持,还是担心若她知晓,再寻回记忆时,有一丝为难抑或难堪呢? 而上缙云山寻狌狌一事,向来果断的她一拖再拖,又是因为什么呢? 她的喉头咽了又咽,鼻翼微微翕动,想要剖白的话却始终未从嗓子里挤出来,她抬头,望着空荡荡的卧室。 巾帕被毫不怜惜地扔在桌面上,散了骨架一样瘫软。 第97章 但与先生阖玉棺(八) 烛火被潜入夜的晚风打了个趔趄,浓雾一样的黑暗袭来,并且丝毫未有退却的态势。 屋檐凝结的夜露将落未落时停住,被孩童遗落的爆竹卷儿同寒风斗得如火如荼时停住,连钻进窗缝要扰乱安神香的硫磺味儿也停住。 游走在时间之外的只有一个主人,她穿着华丽而优雅的旗袍,乌发红唇,玉面情目,好看得令人心惊。她慢步踏在走廊间,脚步松松软软的,仿佛踏在云里。 时辰的缝隙里流沙一样窸窸窣窣地闪回记忆,战国时她刚刚睡醒,饮了一口朝露,赤足朝夏姬走去。 大明将倾,清军入关时,她扔了一根虎骨,袍脚生风朝秦良玉走去。 如今她刚结束了一场刻骨噬魂的情爱,红着绯丽的眼站在春萍的屋前,走得漫不经心又步履沉沉。 漫不经心源于无人反抗的安静,原来她是个不大老实的小骗子,方才才说自己不善用法术,此刻却将时间停驻得如此胸有成竹。 九大人能够毫无疑问地将阿音停住,将五钱停住,甚至将受伤未愈的阿罗,同尚未觉醒的李十一,通通停住。 她微微垂着头,横眉入鬓秋目飞星,只将呼吸略略一收,木门“啪”一声洞开,重重打在两旁的墙壁上。 墙灰连落下也不敢,牢牢攀附着石壁,生怕惹恼了漏夜而至的贵人。 宋十九走进去,环顾四周,屋子里简陋得过分,方才洗过脚的水搁在边上,春萍总舍不得倒,说是第二日可以舀来浇花。 她绕过木盆,停到春萍床前,没多瞧熟睡的春萍,只将右手探到她颈后,左手搂住她膝盖弯,打横抱了起来。 清风浮月的脚步声穿过李十一吻过她的楼梯,穿过等阿罗回来的厅堂,穿过阿音嗑瓜子的院子,穿过五钱日日买菜回来的门槛,脚步声停了停,最后走向她依偎着心上人寻落脚处的巷子。 月光将孤清的影子拖得极长,待快要消失在青石板路的尽头,身后的路灯才一盏盏亮起来,偶有几户睡得迟的人家,窗户里透出暖融融的光,像是初到山城这日,落入宋十九笑眸中的残阳。 桌上的灯烛倔强地站了起来,好似从未被打趴下过,李十一肩头一撤,伸手扶住桌面。 哪怕方才的停顿微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哪怕她不应该晓得宋十九使出了法术,但没有一个人能比她更能察觉宋十九的离开。她这才明白,原来心里有一个人,什么耳报神千里目都是不必要的,空气里有她,同没有她,是彻头彻尾的两码事。 她将眼神移到木椅上,宋十九的外套还搭在上头。她的小姑娘长大了,有了不惧风雪的能力,她可以什么也不必带上,包括李十一。 院门前的黄狗永远没有心事,摇着尾巴同上学的小子们追逐嬉闹了一回,便气喘吁吁地叼着路边的破拖鞋回来。阿音将一盆水泼出去,见这情境,嫌弃得柳眉倒竖,盆一扣反手撑了腰:“姑奶奶的拖鞋你细瞧瞧,回回拣这破烂儿往我跟前凑。” 她骂骂咧咧地回屋,见李十一至了厅堂,臂弯里搭着宋十九的大衣,有些奇怪,却未深究,只朝厨房努努嘴,道:“今儿腊八,五钱早起熬了粥,你自去厨房舀。” 李十一将大衣搭到沙发扶手上,“嗯”一声,鼻音重重的。 阿音洗了手,一面摆碗筷一面同梳洗好下楼的阿罗好心情地飞了个媚眼儿,笑嗔她去盛粥,又对厨房里喊一声:“十九几时起?若醒了,也替她备上一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