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想珍惜的东西
“救人!” “快救他!” “大夫呢?大夫死哪儿去了!” 我被严世蕃一路背着回来,昏昏沉沉间耳边全是他的吼声。 “咳咳!快去把叶大夫也找来,赶紧!”李廉之道。 赶来的白胡子老大夫见我满身是血,都被惊了一跳:“这……陆大人是被□□伤及了肺腑,怕是……” “没有怕是!想办法!” 我很想说我还能再抢救一下,但一开口鲜血涌出。 于是那些没说出的话,终究还是化成了疲累的凝视。 他染血的衣服上滴着水渍,严公子第一回如此狼狈,我居然还想嘲笑一番他,可惜现在连笑出的力气也没有了。 步伐声,药罐声,铜盆打水声,这忙忙碌碌的一切萦绕在我的耳边,如过了一个世纪般久远的漫漫长夜,直到天明的鸡叫才将我从那场冰凉的噩梦里唤回。 我看着身旁支头睡着的李廉之,他的眉宇总是微微地蹙着,莫非在梦中也会有担忧的事情吗? 我伸出手想抚平那一点哀愁,可他却已经睁开了眼眸。 “我是不是吵醒你了?咳咳!”我忍痛咳了两声。 “没有,我向来睡得浅,可曾好些?” 我点点头,尽管呼吸时还会偶尔牵连着肺腑的疼痛。 “对不起,是我的错。”他的眼里有懊悔之色。 “你没有错,你来闽浙的任务就是剿寇,做的很好,是我拖后腿了。” “令是我下的,害你变成这样子我有很大的过错,咳咳!” “别这么说,能做一回鱼饵也不错,况且我不是还捡了条命回来。”我向他眨眨眼笑道,“对了,人都抓到了吗?” “能抓的都抓了,只是让徐海跑了,我估计这并不是主船。” “你的意思是,还有更厉害的在后面?”我支起身子,他替我拿了一个枕头靠着。 “倭寇能纵横东南沿海多年,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决的。” 我低头了一会道,“其实,在海上的这几天,我看到了很多渔民,商人,他们都是手无寸铁的百姓,也许所谓的倭寇并不见得就是盗贼,相反有时候他们还要为了生存冒险,那些收受贿赂的事情不也是建立在这种关系上的吗?” “你说的没有错,只是,朝廷禁海多年,不说市舶司尽废,但就以这条上书,只怕没等皇上过目就先被内阁否了下来。” “为何?” “你可知这禁海者为谁?” 我没说话,他告诉我:“夏言。” 我怔住了,“原来如此,怪不得那日你曾问我,折子可否不经内阁。” “可是,如今不说内里官员,就连当地的渔民百姓都和倭寇串通一气,若要除之,确实很难。” 他没有再说话,我看着他苍白的面色,想来这几天剿寇劳累下又是发病了。 我从怀里摸了一会,然而只找到一堆坏掉的梨渣,我失落的叹了口气,“唯一两个路边摘的,没想到也变成渣了。” 我伸出手给他瞧,他却笑了,“你藏着这个做什么?” “冰糖炖梨是止咳的。” 他顿时一愣,语气中带了一点不敢置信的问道:“所以,你是去找梨子的?” “嗯。”我点点头,“要不然,走那么大老远干什么。” 他没有说话,过了很久,从那堆碎梨渣中捡起一个放进了嘴里,然后温暖的说:“很甜,谢谢你。” 我也笑了。 严世蕃在门口清咳了一声,他犹豫了一会,还是选择进来把药碗放下,冷冷的道:“记得把药喝了。” “严世蕃。”我见他要走,喊道。 这时,李廉之很知分寸的起身道:“对了,关于闽浙倭寇一事,我想起来还有好些要议,陆大人就暂且劳烦严大人照看一下了。我就先行告退。” 李廉之走后,我拍了拍榻边空着的位置,“还不过来坐。” 他瞟了一眼,半天蹦出一句不冷不热的话:“坐就不必了,陆大人有什么指教说吧。” 我突然心里一阵苦涩涌起。 严世蕃呀,他总是这样的人,自负骄傲又矛盾,当他想对一个人好时你就要无条件接受他的好,当他想疏离一个人时,你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但是,这又凭什么呢? 于是刚才到嘴的那些话终究又咽了回去,只转变成了一句很浅的谢谢。 他也终是没有再多说什么,别过头去好一会,选择了离开营帐。 一个多月以后,我的身体已经好了很多,至少可以下地走路了,随从搀着我在外面散步,晒着懒懒的阳光,偶尔还会让我想起李廉之的笑容。 严世蕃倒是很少过来,除了每天命人把药送来以外,他几乎是再也不愿踏入营帐半步,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尽管有些事情,我也不愿意再去猜测。 往前又走了几步,随从劝我回去,我奇怪的问他:“为什么?” “小的也是听说前面闹鬼,一到半夜就嚎,嚎得可瘆人了。” 我不相信的笑了:“军营里还有这种事?我倒要去看看是什么鬼作祟。” 我走过去,掀了帘子,只见那个留着两撇小胡子一脸jian诈的人正被捆在椅子上,嘴里堵着布,呜呜直叫。 我拿下了他嘴里的布,揶揄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罗先生。怎么着你也有今天了?” “诶呦,我的陆大人,咱也算认识一场的份上,你给求个情,让人把我给放了吧。” 我扫了眼空荡荡的四周,“怎么,就你一个人?” “哪知道呀,都是一块被抓来的怎么就单把我留这了呢,连口饭也不给吃,太缺德了。” “谁留的你?” “赵文华那龟孙子!” 我挑眉,这么说严世蕃也知道。 “诶哟,陆大人,你说当初你在船上,我可没亏待过你,从一日三餐到蛤蜊鲍鱼,哪里少了,你说这帮孙子,两天送一回,记着就来,不记着就忘,养头猪也不能这样啊。” “我懂了,原来半夜是你嚎的大家伙儿睡不着呢。” “我要不饿能这样嘛。” “这样你告诉我,你和赵文华什么关系,你们里头的所有接头官员一类,我就去给你求求情如何?”我带着哄骗意味的说道。 他头一歪,奇怪的看着我:“敢情你自己不知道呀?那他们救你做什么?” “什么意思?” “想知道?拿点诚意。” 于是,我命随从去给他煮了碗面,又解了他的绳子,他拿起筷子就是一顿狼吞虎咽,确实是饿坏了。 “自古官场错杂,各成一派,甭管清流浊流泥石流,都有自个的小脑筋,我们为啥能在沿海混这么久?因为官们需要我们,东海的明珠,碗口大,海里的珊瑚人那么高,就连黄金哪次不是一箱一箱的去,试问有哪个官能抵挡住?”他摇摇手,“八辈子俸禄都没这么多。” “他姓赵的在浙江这些年什么德行,外人不知道,我们还不清楚,不是他的人统统丢海里喂鱼了,所以我就纳闷了,你跟他到底是不是一帮的?” “不,不是赵文华一帮人,是严世蕃一帮人。” 我缓缓起身,似乎明白了一些事情,那天赵文华何以问我严大人的话,他是在试探我是否为他们的人,得到答案以后的他,在心里很快做出了抉择,所以我被绑以后,作为一个浙江本地的官员,他居然完全置之不理,如果不是后来的和谈,我简直可以将自己联想到之前官员们的下场了。 而这样的一群人,在历史上有一个响亮的称号——严党! 原来一直以来我都在想去阻止一些事情的发生,阻止一些人的改变,可是原来再努力,有些东西不会变的就是不会变的,会改变的在悄无声息中注定要改变。 回去以后,正是叶大夫复诊的时候,他搭着我的脉皱了会眉,“怎么,有心事?” “没……” “这心态好,病才能好的快,你要是整日里愁眉不展,身子能好才怪了。” “以前这话我也和国公大人说过。” “老夫也和他说过,但是他何曾放在心上,上趟还和严大人吵过一回!他那身子哪是能动怒的人。” “为何原因?” “据说是对付倭寇的事情,那会你还被绑着呢。” 他又替我检查了一遍伤口,“严大人也是的,那段时间怒气像特别大,赵大人头上那伤瞧见了没,哐啷一杯子砸过去,老夫当时正从外头路过,那血就流了出来,好在赵大人也能忍,这要是换寻常人——” “诶,你去哪?没检查完呢!” “严世蕃!”我也顾不得自己身上的伤就冲进了他的营帐里。 彼时赵文华也在,他们不知在谈些什么,而我的闯入显然让他们都很意外。 “你先下去吧,改日再与你详谈。”他使了个眼色让赵文华出去。 然后伸出手来就要搀我,“身子没好跑这么急也不怕伤口开裂。” 我推开了他伸出的手,质问道:“我问你,赵文华在东南沿海的事情你知不知道?” “他做的事情多呢,你指哪些?”他低头看了眼方才被我推开的手,不知在想什么。 “通倭就算了,他居然还敢谋害朝廷命官,他一个小小清吏司真当浙江是他一人说了算吗?” “浙江当然不会是他一人说了算。下到知府,上到提督,他没这么大本事。”严世蕃淡淡的,流露出无所谓的语气。 “是啊,他怎么会是一个人呢,后面不是还有你们吗?所以,我倒真想问问你严公子在这里面又扮演的什么角色?” “所以,你在怀疑我?你觉得这次倭寇绑架是我的意思?” “如果不是,你为什么会和李廉之因为倭寇的事情大吵一回。想来是触动了自身的利益再无可忍受了吧。” “陆炳!”他喝道,又似乎在极力隐忍着什么般,平复了语气,“我承认赵文华在东南的很多事情我未曾上报,他是我父亲的义子,京中诸多事情也确实有赖于我们,但关于你说的那些莫须有的罪名,我久居京城从未有过涉足,更不用谈是我指使的倭寇绑人。” “那你留下罗龙文什么意思?” “罗龙文……”他顿了一会无奈的道,“实话说,我本不认识那罗龙文,只是因为要赎你回来才与他搭了根线。那日你失踪后,我便想到多半是被倭寇虏了,我知你又一定和赵文华撇清了我们的关系,所以他必然是不会管你死活的。只是后来,我听说他们将你沉了海,才一怒之下,拿茶杯误伤了赵文华,他这才赶着去找罗龙文帮忙和谈。只是……” 他涩涩一笑,“只是李廉之以抗倭为重,他建议以此为饵,诱出倭寇一举歼灭,我没同意,我……怕你会死,所以那天我同他吵了一架。” 我怕你会死,这句话好像魔咒那样萦绕在耳边,挥之不去。 其实每个人心里都会有重要的想保护的东西吧。 即使是被历史那样决定的他。 我突然觉得有点悲凉,又有点难过。 攥紧了两侧的手掌,平静的面容下是如海水般涌动起伏的内心。 他叹了口气,张开双手如同在那片蔚蓝色的海水中那样抱住了我。 那声音轻轻地,缓缓地,就像是在诉说一个美丽的故事:“文孚,你真的是我这辈子很想要拥有又珍惜的东西。” ※※※※※※※※※※※※※※※※※※※※ 文孚是陆炳的字,严胖子顶着史上jian臣的名号,似乎做什么都不讨小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