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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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大壮被赶出大膳房,到肥水司之前还去慎刑司领了八十板子,吴桂花看见他时,他的腿还拐着。这里劳动繁重,活计又腌臜,即使他有钱买动了行刑的人,活了条命下来,但这是皇帝下旨要惩戒的人,别人想动手脚,也不敢太过。田大壮这顿打必然挨得有七成实,他能在这么重的刑中撑下来,吴桂花都觉得是个奇迹。 她本想说,你个小孩子,在不在这,人家要整你师父,你能有什么法子? 但叫这孩子殷殷看住,仿佛所有的希望都在她身上一般,吴桂花的话就说不出口了。 她顿了半晌,也只说出一句:“我再想法子,给你师父寻些伤药来。”给他们别的东西,这师徒俩都保不住。 小孩顿时乐开了花,同她连连打躬。 吴桂花又问他,有没有看清那个杀小章的人是谁,他这回却说,那人穿的跟他们差不多,又是背对着他,叫他一喊,从棚子的另一头翻过去跑了。 后面掌事太监来后,吴桂花把他领到那掌事的身边又说了一回,拜托那太监帮忙把人找出来。他嗯嗯嗯答应得十分爽快,吴桂花就知道,这人必是在敷衍自己。 有心想再给他点银子,让他好看在银子的份上多出力,但想想自己时常来往西掖廷,刚刚一两银子就够招人了,再掏多银子出来,怕是今天都没法走出这里。 又等了一会儿,小章换洗完衣裳,就催着吴桂花要走。 吴桂花知道,他胆子一向不大,今日这一出事必是吓得他不轻,坚持把他送到兽苑,又交代大顺子从刘掌案那要点姜汤给他煮了去寒,方拢着手回了重华宫。 那一路上,吴桂花一直在琢磨,小章今天的事会不会还是夏天那事的延伸,但小章说,他怀里的银子全叫那人抢了去,连他刚托人从宫外带回来的,挂在脖子上的一个杂色玉坠子都叫那人扯了下来,感觉又像是单纯的谋财害命。 不管怎么说,小章出了这种事,吴桂花是不敢再喊他做事了的,还在想,要不要给他包一份厚厚的红封,叫他好好过了这年再说。 不想这回小章胆子变大了许多,拒绝了吴桂花的红包,只说连他都不安全,何况吴桂花,还是有个人跟着她,保护她才是。 吴桂花却不敢再叫他了,后来大顺子悄悄跟她说:“小章的老家今年遭了灾,她娘托人捎信到宫里来,说是他走之后,家里生的两个弟弟meimei都饿死了。他要是不管,怕是一家子连这个冬天都挨不下去。桂花姐,他的月钱一文不少地带回了家乡,也就是在你这,他能找到点活钱。你是知道的,咱们在宫里过日子,手上没钱可是不行。” 吴桂花想起小章说过的家乡,质疑道:“我记得小章说过,他家离京城不远哪,政府,我是说,官府都不管的,放任人饿死吗?” 大顺子一脸愁色:“谁知道呢?小章家都这样了,我家还更远,我是发了水灾,爹娘把我交给人牙子,最后到了这,也不知道今年我家那边是怎么样?” 吴桂花安慰他两句,只好松了口:“那你还叫他明儿再过来帮我干点杂活,下午送rou时,你们两个结伴走,我就不去了。要是年前实在送不完,这生意就退了吧。” 大顺子还觉得可惜:“退了?这么好卖?一小片羊rou都能卖十文钱,退了可要折好大的利,何况还得罪人哩。” 吴桂花的香rou生意多为穷人光顾,她这回再卖就改了规矩,不再整件出售,而是分片卖。订得最多的,一斤卤羊rou切成五十片左右,一片卖十文钱,鸡rou鸭rou和豆干莲藕等素菜照同此理,因为一片rou还搭送一小勺酱汁,卖得红火极了。 吴桂花也觉得心疼,但她分得清轻重:“命都保不住了,还讲什么利?就这么说定了,要是有人难缠,你回来同我讲,我再想法子。” 大顺子跺脚道:“人家都怕没生意愁得慌,咱们却因为生意太好了发愁,这都是什么事啊。” 吴桂花想想也觉得好笑,打发他走后,回厨房就看见小二黑,爪子搭在搁卤rou的筲箕上,一副作案未遂的样子。 她没好气撵它下来:“越发出息了,跟你说盐吃多了仔细掉毛,你还吃,好不容易长回来的毛咋就不知道爱惜?莫非你真想变成个秃头猫?” 小二黑扫着尾巴,悻悻从案台上跳下来,突然眼睛一亮,吴桂花只觉黑影闪过,一只耗子已经从案台底下被抓了出来。 这货将耗子扔在她面前,毛爪子半搭着往上看她,尾巴一晃一晃的,得意得很。 吴桂花知道它是什么意思,只好切了块卤肠给它:“每回不给你吃,你就抓只耗子来领赏,我真怀疑你是故意在我这养了耗子。跟你说了,猫不能吃得这么口重,怎么就不听呢?” 但唠叨归唠叨,谁叫吴桂花跟它订了口头协议,它抓只耗子来,自己就要管它一顿rou吃呢? 这小东西精怪得很,要是自己不守诺,晚上就休想让它跳上床,为自己暖脚了。 冬日时辰短,吴桂花跟小二黑逗两句闷子,天就黑尽了。 她烧了热水泡了脚,临睡前将门窗都下了锁,小二黑已经窝在床脚上等着她了。 她将猫抱到怀里,吹熄了床头的羊角小宫灯。 临睡前,忽然想到,明天就是腊月二十八了,那个人是被什么事绊住了,怎么还没回来呢? 第54章 腊月二十八的凌晨,大郑朝京城下了入冬来的第一场雪。五更鼓传遍皇城时, 黑色的屋瓦上已积了层薄雪。 鼓声还没尽散, 吴桂花就已经披衣而起。这些日子, 她习惯了摸黑起床,看见窗纸上映着的那片白光, 当即小吃了一惊。 待到推开门去, 小二黑抢先从门缝溜出去,喵嗷叫着就要沿廊下木头柱子剥落的漆皮往上攀爬,不想, 它从立柱往梁上跳跃时,脚下突然打滑, 险些从梁上倒栽下去。 吴桂花放声大笑,看这蘸着糖霜的小东西呼哧着在立柱上留下几道爪痕,沿着屋脊几个跳跃跑远了。 她站在原地眺望了一会儿, 下了大半晚上,这雪不止没停, 反而拉丝扯絮地, 越下越大。 大郑朝的京城位置偏南, 听宫里的老人说, 京师有时候几年都见不到一场雪,吴桂花还以为, 今年怕会是她经历的,第一个没有雪的冬天,想不到头一回见到这儿的雪, 就下得这么大。 她戴上昨天才织好的羊毛手套,扛起大扫帚,打开大门开始了一天一回的洒扫。 年关将近,听说从昨天开始,宫外的官衙已开始封印放假。这种好事当然轮不到他们这些在宫里苦熬的奴才。从正旦开始,宫里每日都有大宴。兴庆宫的九个门会挤满各方来皇宫请安,给两个神仙拜年的贵人们。因此,这几天宫里侍卫也加了双班,日夜巡守,严防贼盗火情,吴进前两日便同她讲过,这几天怕是侍卫们都不能来她这吃饭的话。 就连吴桂花这种偏远冷宫的小宫女都有司苑局的同仁们给她带话,要求她这段时间必须保持宫道洁净通畅,务必片叶不沾。 这场雪好看归好看,在做事的人眼里,也着实扰人。只是一晚上过去,地上星星点点已多了层薄冰。不一会儿,又被飘飘洒洒的新雪覆盖住。 吴桂花拄起扫帚将残雪扫到道旁,想起昨天大顺子说的事,也不知道外头有多少人会死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里。 因为天灾而家破人亡的事,吴桂花不知道有多少年没再听过见过,此时想到一宫之隔,不知有多少人还在为生存苦苦挣扎,不觉想得入了神。 直到小章和大顺子连袂前来,吴桂花方整理精神,吩咐小章说:“我昨天找刘掌案给田大壮讨了点伤药,你们今天顺道给他送去。”兽苑别的药不见得有,伤药一定是常备的。 小章不肯接:“桂花姐,伤药我也准备了,不需要用你的。小顺子救的是我,这恩该我来报,不该叫你出钱。” 吴桂花将药硬塞进他手里:“你能有几个钱买药给他们?给你你就拿着,他师徒俩在那种地方讨日子过,伤药这东西不会嫌多,这里除了伤药还有我先前熬的桐油萝卜,防冻伤的。再有,这里一小罐秋梨膏,叫小顺子用勺子化开了,一天喝一勺润肺化燥,他年纪小,万一冻出病可没处治。” 又说:“我昨天看见肥水司那堆积了些稻草,你们别忘去问管事的买两车来。要干净的,别弄那些沾了脏东西的回来。” 吴桂花经常要他们找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他和大顺子两个都习惯了,答应下来,随后主动去了厨房生火剁rou。 一天的劳作又开始了。 因为前一日有言在先,今天份的卤rou准备完毕,吴桂花送走两个小太监,将大门上好锁,转身回了厨房,开始卤明天和她自己过年要吃的那一锅rou。 做完今日,她的小厨房到二十九就该关张。今年因为田大壮的事,各处都弄不到猪rou,吴桂花只好找来几副羊肠灌香肠,因为羊肠细小易断,而且臊腥味太重,她只灌了五节香肠,算是应个年景。 腊rou今年也只熏了五斤,够自己和张太监陈项三个人过完一个年便罢了。毕竟不是在外头,她想弄点柴禾来,有裘监工卡在柴碳司,费事得很。吴桂花不愿为了自己的事看人脸色,有些小小问题,能忍便忍了。 经过一上午的大雪,吴桂花回房时,雪已到了脚踝处。 幸好她早上将院内的小径都一并扫了出来,不然凭她穿的浅口棉布鞋,怕是走不到厢房,鞋就要全湿了。 一想起浅口棉布鞋,她手上的动作又加紧了几分:还剩的那点羊毛线可以先织双护脚脖子的袜筒。她这临着湖,又大开大敞的净兜西北风,早上扫那一会儿的雪,脚脖子就像被风刀子来回刮一般,再不注意保暖,怕裂口子都是轻的。 吴桂花做啥事手脚都快,她坐在门边,脚下搁个竹子编的烘笼子,加了两回炭,一只袜筒已经收了口子,而小二黑熟悉的喵嗷声也响了起来。 吴桂花一开门,它就蹿到她被褥里,只露出半只耳朵不动了。 她赶忙拿了毛巾把它轰起来先擦它的湿脚,再去厨房端来三个碟子,一碟黑的,是秋末做好的豆豉,另一碟白中带点黑点的,却是白糖里加了几颗炒熟碾碎的芝麻,再有一碟,就是她自己留下的,荦素搭配的卤菜了,最后,她从烘笼子里拨出几颗芋头。 经过一上午炭火的烘烤,这些芋头早就熟了。掰开来看,粉白的芋头rou外围着一圈焦黄的皮,蘸一下白糖咬上去,焦香中还透着丝绵绵甜意。 在下雪天能吃上烤一口芋头真是人间至高享受啊! 吴桂花快乐地再蘸一下剁碎的豆豉,这碟秋天才做好的豆豉叫她加了点磨细的茱萸,虽然没有辣椒的香辣冲口,但这种辛辣也颇有辣豆豉的真意了。 小二黑不屑吃芋头,卤rou却是不肯放过的。 吴桂花从端出这碟子rou开始,它就跳到了地上巴巴望着,不过变光头的教训太深,没有她的话,这小东西再急也不敢造次。 她摇头一笑,将特意用淡卤汤煮熟的几块羊肝拨到它的猫碗里,小东西快乐地动了动胡子,一头扎了进去。 雪下到申时末,总算变成了细小的雪粒子,此时天地茫茫一片,早上吴桂花扫出的小径也被重新掩住。她吃饱喝足,烤火烤得倦了,懒怠再去扫一遍,靠着门边打了会儿盹,被外头的响动惊动,深一脚浅一脚去了打开门一看,果然小章和大顺子都站在外边,躬腰缩背的,显然冻得不轻。 吴桂花赶忙把他们让进厢房,烤了好一时,兄弟俩才缓过气儿来。 一个叫:“娘也,冻死我了。” 另一个说:“我所有的衣裳都在身上,再冷下去,还叫我穿什么好?” 吴桂花让他们自己在烘笼子里找芋头,端着卤rou进门时,正听见这句话,便说:“既然这么冷,明天还是别出去了。” “别啊!”这两个异口同声。 吴桂花瞪他们:“就这么怕回兽苑做活?” 小章笑嘻嘻地冲她拱手:“桂花姐,求你了,你也知道,我们在兽苑听人指挥看人脸色,活得多不爽利,还是跟着你好。你不凶我们,还有好吃的。” 大顺子也说:“桂花姐,陈哥都说我们两个你尽管使,我可早把我当成你的人了。” 吴桂花拿他们没法子,指着外头的雪道:“我是为你们好,明天这雪指定要冻硬,路滑难走,万一跌了跟头怎么办?” “我们不怕!”两个家伙急着表态。 自从吴桂花答应他们,卤rou生意里给他们抽一成后,这两个做事比她积极多了。想想厨房里还堆了那么些卤rou,她一个人不知道要吃到什么时候去,卖一些出去也行,只好摇一摇头,扭身出了门。 小章赶紧搁了卤rou追出去:“桂花姐,你干什么?” “我把这附近的雪扫一扫,省得你们明天来时不方便。” “我来帮你。”大顺子三两口吃完嘴里的东西,也追了出去。 有了两个壮小伙的帮忙,天还没黑,从重华宫到小竹林的路就扫了出来,雪终于算停了。 吴桂花又指挥他们把弄来的两车稻草铺在路边的积雪和湖边。 小章不解道:“铺稻草干什么?” “是啊,桂花姐,铺稻草多难看哪。万一你们司苑局的那什么掌司再巡到这里,找你麻烦怎么办?”大顺子也说。 大顺子说的是十月份金掌司身边的一个女史来重华宫检查卫生时,发现她鸣翠馆的小花坛,说她擅动宫中物品,要上告治她罪的事。 但那时候广智尚在宫中,人人都知道她时常去慈安宫听广智布道,再者她的黄豆和芋头也收了。她在布置这小花坛时又有所准备,正好她在花坛边种的牡丹种子抽了几片芽,她辨说自己种的就是花,那女史自然铩羽而归。 吴桂花解释说:“你们不是说从正旦到十五,整座皇宫的九门都要打开迎接来皇宫贺岁的王公权贵吗?我这不是防着有人从我负责的宫道上走滑倒了找我麻烦吗?” 大顺子就笑了:“桂花姐,你想多了,哪个人会没事跑到道旁的积雪上去?” “人不跑,还有马车啊,万一拐一下弯,马车轮子滑到冰上歪倒了怎么办?” 小章一脸佩服:“还是桂花姐想得周全。” 吴桂花挥手笑:“小子少寒碜我,还有我说的湖边,记得也要铺。谁知道大节下的,有没有哪个贵人跑到湖边来玩,湖边这么湿滑,可比路边危险多了。” 她这回说的又是十一月份的某一天,深宫中的几个公主不知从哪听说这里有一片竹林,呼前拥后地来了一大串人,在林子玩了大半天的事。 那天她躲在重华宫里,硬是连火都没敢生,就怕引来了人。 两个小伙子表示明白,叉起一束稻草,扔到了积雪上。 吴桂花看他们干得有模有样的,视线不由转到了屋檐下的那串冰溜子上,望着连成一片的白雪,默默祷告:可千万不能出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