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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节

    桓崇的双腮咬得死紧,他定定地对着这一地的狼藉望了许久,俄而,却是愤然发出了一声暴喝,“去找!定要把他给我找出来!”

    “...就是尸体,也要给我找出来!”

    ... ...

    他和周光,虽是同期入营,可要说两人真正结识,却是在约半年之后的一次私斗中了。

    “喂,你倒是说句话啊!”

    周光盘腿坐在营房外,歪头瞧着一旁闭目养神的桓崇。

    ...成吧,长得好看,的确就是有随意挥霍的本钱啊!

    瞧瞧人家小郎...就算一侧脸颊上都有些肿胀发青了,也难掩容貌翩翩。长成这副祸国殃民的样子,也难怪总会受到军中老鸟们的格外“关注”了。

    “切...我可是全都是因为要帮你,才被小陶将军一并罚得。你这人居然一句‘谢谢’都不说,真是太没良心了!”周光瞪他片刻,伸手用力揉了揉自己饿得“咕噜咕噜”直叫的肚子,鼓囊道。

    听了这话,桓崇才睁开那双黑黢黢的眼睛。不过,他只是短短地瞥了周光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好半天,才听他道,“...你自找的。”

    “我又不需你来相帮。”

    周光不满地“哼哼”两声,却是一胳膊横在他的肩头,状似亲昵地一把就将他勾了过来,道,“嘴硬去吧!我要不帮,你这一张脸蛋肯定明天花得都见不了人了!”

    “算了算了,反正我这叫行侠仗义,遇上你,就再加上个不图回报罢!”

    听他给洋洋自得地自己戴完高帽,桓崇不由“嗤”得一声,笑声不屑。

    “还笑?还笑!”周光一听,气头上来,胳膊用力,将桓崇勾得更紧了些。

    都是年少气盛的小郎君。桓崇厌恶和别人勾肩搭背,他想拨开周光的胳膊,可周光偏要气他,死活不肯松开。两人“呼哧呼哧”地缠斗了半天,最后还是周光年纪更大,力气更足,站了上风。

    “喝...哈...怎么样?”周光将桓崇的肩膀勾得死死得,道,“...服不服?”

    桓崇的嘴角抽了抽,再挣了两下,终于放弃似地斜睨了他一眼,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这一眼横来,虽是眼光冷冷,可长睫翩跹,目若流光,便有些惊艳了。

    周光咳嗽两声,手上的力气不自觉就松开了。桓崇趁这个机会,则是一把将他掀翻在了地上。

    摔倒地上的时候,周光还是懵的,他歪着头“呸”了一口嘴里的沙子,却是双手背到了脑后,顺势躺了下来,“呦!你看,月亮出来了!”

    对于这个饿着肚子的夜晚来说,今夜的月色有点太美了些。

    “那个...那个谁,你说说,就咱们俩在这儿,怪没意思的!你陪我说说话吧!”

    桓崇反唇相讥,“你拿嘴巴呼气的?不说话能憋死?”

    “诶?咱俩太有缘了,你怎么这么了解我!”周光“哈哈”一笑,眼睛瞧着那一轮圆月,道,“喂,你说,假如咱们有一天成了将军,会做些什么呢?”

    “...”桓崇也望着那月亮,隔了半晌,忽然道,“你不是想做侠客,怎么又想做什么将军了?”

    周光摇了摇手指,道,“唉...你不懂,侠客固然好,可是有些事,是只有将军才能做成的。”

    “我呢,虽是从小在武昌长大,但我的阿父阿母都是南渡过来的。小时候,我听阿父说过,我本是有个同胞兄弟的,可是因为战乱,流离失所,我那襁褓中的阿弟不知丢在了哪里...我虽连阿弟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可每每想到此事,仍是心中伤感。”

    “要是有一天,我做了将军,我定要去江北,好好教训教训那些作恶的胡人...”说到这里,周光的声音也变得顿挫起来,“虽然我们的地盘被他们占了,可有朝一日我定要把中原夺回来,再不要出现像我阿弟那样的惨剧!”

    ... ...

    城内的大火,连扑带烧,已经灭得差不多了。

    日头高升,临江的雾气也渐渐散去了。

    阳光明媚,所照之景却仿如噩梦一般。桓崇的太阳xue跳得难受,他伸手揉了揉。这时却听见一道婴儿的哭声穿透耳膜,“哇——”

    他忙睁开眼睛,却听一旁搜寻的兵士们议论纷纷,“这孩子命真大,死人堆里压了这么久,居然还活着!”

    “桓将军,你瞧!”一个兵士将那襁褓中的孩子抱起来给桓崇看,“也不知是谁家的孩子,是个小郎呢!被人护在身下,还活着!你听听,他的叫声有多响亮!”

    桓崇走上前去,嘴角好不容易翘了翘。他随意向那孩子瞟了一眼,当视线落在那孩子襁褓内一块染血的帕子时,他的视线忽然凝固了。

    他突地伸手把那帕子抽了出来,待仔细翻看后,急道,“你们从哪里找到他的?”

    将军的眼睛,一瞬间变得好吓人!

    那兵士打了个冷战,伸手一指,道,“那...那边!”

    桓崇猛地翻身,从马背上下来,他几个大步过去,埋头便在那一地橫斜的尸首里搜寻起来。

    先翻去一个,再翻过一个,最后...他颤抖着手,把那个压在最下面,却始终架着双臂的人从中挖了出来。

    那人的背影,他再熟悉不过了。

    桓崇用力,将那人轻轻地翻过身来,只见他双目紧闭,头发上和脸颊上又是染血又是沾灰,连那张一贯喋喋不休的嘴巴也是紧闭着的。

    桓崇的眼睛顿时就红了,“显明!”

    “啊——”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写到一半,看着效果不好,所以就一起合着更新了。

    话说,我断在这儿,会不会被拍死。。。

    第102章

    夜已经深了。

    竟陵郡石城大营中, 庾亮的那顶帐子却仍是亮着的。

    他正在给自己的小弟庾翼写信。

    庾家兄妹, 庾亮最长, 明穆皇后庾文君居中,庾翼年纪最少。同胞三人, 均是风姿秀雅,气质不凡。

    且这兄弟俩,虽是出身世家大族,但都有匡扶宗室、一心北伐的志向。故而,这回庾亮布阵,便将弟弟庾翼派驻江陵,命他协力安守中路。

    兼毫沾墨,庾亮挥笔而书。

    “...晋廷多年来偏安江左, 已然失却了诸多先机。彼王敦居荆州,意在作逆,不在于敌;陶士行虽守土有方, 但年已衰耄, 远志未足。乃至现今, 荆州只区区一镇之力, 休养数年,仍几多残破,能自守已不易矣。但, 为唤起国人血气,兄愿以此身此命,开复中原, 起慷慨之气...”

    “另,近来睡眠不稳,时而心痛。同朝为官者,王茂弘(王导字)、温太真(温峤字)等俱皆作古,想来为兄大限之日亦不远矣...”

    “君候!君候!”

    “这么晚寻来,发生了何事?”庾亮将手中毛笔放下,向那参军打量一眼,再皱起了眉头,“衣冠不整,想来并非什么好事了。”

    因为赶得急,那参军方才出门时只是随意将鞋趿拉上,再将头巾随手一裹。知庾亮肃整,他赶忙将偏歪的头巾拨正,双手将急报递上前去,道,“君候,最新的战报...”

    “既然看过,那便直说。”

    那参军觊了庾亮一眼,再紧张地咽了口唾沫,道,“江北南路,敌将夔安进犯胡亭,向江夏的方向侵犯而去了...江北北路,义阳郡太守郑进、将军黄冲全部投敌。目前夔安大军正在向石城进兵,南北两路,意图...合围。”

    “竖子!”得知义阳郡的守官全部投敌,庾亮低声痛喝一句,“襄阳一处,便在北路阻隔了敌人大部的兵力,黄冲、郑进两个小儿竟然不战而降,真乃我晋廷的耻辱!”

    他拆开信报浏览一遍,便用力把那信报揉成了一团。

    “对了,南路军力不是牵制在邾城了?那夔安又是从何处调来的兵将,竟敢进犯江陵?”庾亮默了默,转而望向桌案上摊着的那张舆图,道。

    听他终于问到这处,那参军面露难色,小心道,“回君候...邾城破了...”

    “你说什么?!”庾亮一惊,猛地抬起头来。

    那参军上前,又把另一封信报呈了上来,道,“这是桓将军发来的。”

    “我们的救援...迟了一步,那邾城在桓将军救抵达的前天夜里便破了...毛将军和樊将军落水而亡,周将军受了重伤,昏迷不醒。邾城守军战死六千余名,百姓几乎尽皆被屠...”

    “桓将军说,石赵军队又在那里放了把火...邾城,现在已经是一片废墟了。”

    庾亮的心猛地一跳,耳膜里“嗡嗡”作响,眼前更是星星点点地起着花,若不是双手还死命撑在案上,他便要一头栽倒在地了。

    ... ...

    “他怎么样了?”桓崇踱步至房门外,对医师道。

    “周将军身上创口虽多,但都不致命,且军医都已经处置得很得当了,暂且不必担心。”那老医师顿了顿,道,“唯有右腿上那处骨伤,骨裂成片,断口不一,伤势十分严重。那处,我已经用竹板夹裹好了,但往后恢复得如何,除了每日服药,也要看将军自身的造化了...”

    说完,那老医师摇了摇头,又重重地叹了口气,“将军见谅,我这便去开药方。”

    这医师姓葛,是武昌城里最富盛名的圣手。听说他自少年时便游历四方,识遍天下疑难杂症。能得他说上一句“严重”,可见周光的伤势却是不轻了。

    桓崇呆立原地,只见那老医师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低声道,“桓将军,周将军受了这样的伤,除了平日里须得卧床休养外,你们身边的人还要时不时地帮忙疏导他的心理,尽量让他的心情开朗些。这样...于养病也有大益。”

    桓崇一怔,随后郑重向那医师抱拳致谢。

    再定定地回想一会儿,等那老医师都走得没影了,桓崇这才轻轻伸手,将那扇门推了开来。

    ... ...

    天光太过透亮,连空气中都可见翩飞的微小尘埃。

    桓崇徐徐行到床边,刚想给周光拉上床幔,却见床上那人的眼皮不自然地略抽了抽。

    于是,桓崇将搭在床幔上的手一放,反是慢条斯理地坐到了床边。沉默地坐了半晌,他忽然开口道,“今日阳光不错。”

    见那人一副无知无觉的样子,桓崇停了片刻,又道,“我把那张貉给宰了。”

    这回,周光的眉头却是一动,却听桓崇又道,“...还不睁眼?”

    “莫不是你在等着我为你号丧?”

    桓崇说着,向床上那人望去。这一望,他的目光刚好和周光乍然睁开得双眼对了上去。

    ... ...

    似乎,无论是在白天,还是夜晚...桓崇的眼眸都和初时所见一般,黑黢黢的,深不见底。

    周光无所谓地笑了两下,趁机闪躲开了他的视线,“哎呀,竟然被你看穿了!”

    “你把那张貉宰了?干得实在是漂亮,漂亮呀!”周光爽朗道,“那杂种屠杀了我们无数的弟兄和百姓。这回,也让他尝尝翻车的滋味,真是痛快!哈哈哈哈哈!”

    桓崇盯着他那快翘到耳根的唇角,片刻后,道,“你...笑得可真难看!”

    话一出口,不等周光回应,桓崇自己便是一愣。

    前次,无忧给他上药时,曾用同样的一句话,来评价他强撑起的一张笑面。他那时还不明所以,直到现在看了床上的周光,桓崇一时竟是鬼使神差地想起了这句来。

    “你...!”

    素日里,周光仗着口齿伶俐,在桓崇身上讨得了不少便宜。只不想此刻竟然竟被这人刺了一句,周光喉间一梗,又想不出什么辩解的说辞来,于是,他只好不甘心地将身子挪挪,想要闹腾一番,偏那右腿沉重,稍稍一动又疼得他龇牙咧嘴。

    许是不打不相识的缘故,周光虽然总是摆出一副惫懒相,实际上,他在军营里一直憋着股劲儿,时不时地就要和桓崇闹上一闹,比上一比。

    可,现在的他,就算握紧拳头、竭尽全力,也只能用双臂拄着,勉强起个半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