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节
兖王笑而不语,满上酒杯后,端着走到玉京长公主和九皇子的桌前。 “七妹,九弟。” 秦秾华笑着拿起装有果酒的酒杯,在桌下撞了下稳若泰山的秦曜渊,起身道:“今日还未祝兄长凯旋归来,反倒累得兄长举杯敬我,是七妹疏忽了。” “七妹是女子,我这个做长兄的,便是多走几步又如何?” 兖王笑着看了眼慢腾腾站起的秦曜渊,道: “九弟身量可观,又天生神力,想必是行军打仗的好手,不如再过几年,来军中和长兄一同历练罢?” 秦秾华代替漠然无语的秦曜渊笑道:“若有此机会,九弟当然不会放过。是吧,渊儿?” 他这才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 “今日迎秋宴,乍然少了两人,为兄还有些不习惯了,母后也便罢了,怜贵妃……”兖王笑了笑:“哦,是穆才人了。穆才人如今被幽禁在妧怜宫中,想必很不习惯。” 秦秾华只是微笑。 “穆才人虽行事嚣张,但按理说,也不缺钱。她怎么鬼迷心窍,忽然收了前左佥都御史的贿赂呢?” “是啊。”秦秾华配合着露出一脸疑惑:“为什么呢?” 兖王笑着看了她一会,伸手往她肩上拍去。 一只手在半空将他握住。 秦曜渊面无表情看着他,那只手和少年冷漠无波的神情截然相反,镣铐一般将他紧扣。 “……” 兖王干笑了两声,再看向秦秾华,意味深长道: “所有meimei里,你是兄长最看重的一个,七妹无事时,不妨多和兄长来往,我在军中,可是时时盼着收到meimei的来信呢。” “这个自然。长兄为父,兄长在我心中也是分外不同的。”秦秾华道。 秦秾华递出酒杯,和他手中之杯轻轻碰出一声脆响。 “九弟?”兖王看向秦曜渊,后者终于放开了他的手。 兖王再朝秦秾华一举杯,两人各怀心思,含笑饮下杯中酒。 兖王离开后,秦秾华对身旁的少年说道:“你在这儿等着,阿姊出去一会。” “我陪你。”秦曜渊马上说。 秦秾华抿唇一笑,柔声道:“阿姊一会就回来。” 她语气虽软,眸光中却透着坚持。秦曜渊只能停下脚步,看着她的背影走出大殿。 “公主,咱们去哪儿?”落后一步的结绿问道。 “边走边看。” 秦秾华随意地走在园中,仿佛真的漫无目的。 路过一座池上凉亭时,她终于满意道:“就在这儿罢。” 她一步一步迈上石阶,结绿在身后帮忙提着过长的裙角,爬上三人高的假山后,她在凉亭中找了处干净地方坐下,结绿要拿外衣给她披上,她抬手道:“不用。” 所谓热在三伏,就连素来体温偏低的秦秾华也感受到了这三伏天的威力。 她从结绿手中接过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在胸口上拍着。 静静悄悄的夜色中,除了远处传来的宴会喧嚣,渐渐的,有脚步声在山下响起,迈着沉稳的步伐,越来越近,越来越轻,终于,脚步声的主人走入凉亭,朝坐在栏台上的女子揖手行礼。 “下官见过玉京长公主。” 秦秾华头也不抬,目光依旧俯视着不远处灯火辉煌的宴庆宫殿,轻声道: “张大人在底下徘徊许久,本宫还以为你要转身离去呢。” “让长公主见笑了。”张观火面色平淡,揖手道:“下官本想自行离去,踌躇许久后,还是没能敌过心中的好奇。” “哦?”秦秾华带笑的目光从山下的灯火收回,落到张观火故作平静的脸上:“你好奇什么?” “好奇长公主失信于人之后,会用何种面目来为自己开脱。下官在心中设想万千,依然没能料到长公主风淡云轻,仿佛无事发生。”张观火话里带刺,拱手道:“下官佩服。” “张大人不愧‘青面御史’之称,一句话里,夹枪带棒的,让本宫都好是害怕。” “下官只为问安而来,长公主若是无事,下官便先行告退了。” 张观火拱手后,正欲拂袖而去,忽然瞧见山下神色慌张的新科榜眼。 他没有发现假山凉亭中的二人,匆匆离去了。 张观火的脚步停住了,他转身回看,长公主脸上露着胸有成竹的微笑。 “……这是何意?” “张大人样样都好,就是这性急的脾气,要改改。” 秦秾华笑着将手中团扇递给结绿,起身走到假山崖边,缓缓道: “左佥都御史乃正四品命官,按照章程,应都察院左右都御史拟出继任人选,上报吏部,再由吏部将修改后的名单,报给内阁和陛下定夺。张大人如此气急,无非是以为约定的左佥都御史一职,落入了榜眼手掌。” “难道不是吗?”张观火按捺住心中不平,冷声道:“吏部由裴回说了算,裴阁老欣赏榜眼,这是人尽皆知的事!都察院里已经有风声,说下一任左佥都御史是裴阁老的未来女婿。若当真如此,下官便成了一个笑话!得罪死了穆氏,却依然只是一个七品小吏——指不定哪天,就要莫名其妙死在一把火里。” “张大人多虑了。”秦秾华不慌不忙道:“裴阁老想用联姻将榜眼绑成自己人,若是榜眼不愿联姻呢?在裴阁老看来,这是否意味着榜眼心中还有别的心思?这样的人,他还能放心将左佥都御史交到他手里吗?” “能和裴氏联姻,是天下多少学子做梦都求不来的好事!榜眼又怎会回绝?” 秦秾华笑道:“若回绝了呢?” 张观火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中又惊又疑。 “张大人似乎对本宫有些误会。” 秦秾华转过身,眺望着夜幕中辉煌的漫天灯火。 夜风飘然而至,翻弄着雪青色裙摆,周围一片寂静,只有不远处进行宫宴的殿堂传来遥远的欢声笑语,缥缈的月光照得夜空清亮,风中夹杂着夜来香的幽香,丝丝缕缕,被风一吹就散,如女子唇畔捉摸不透的微笑。 “张大人认为左佥都御史是本宫请你办事的酬劳。但在本宫看来,左佥都御史一职不过是本宫的伴手礼物,算不得什么。本宫若是要请你办事,断不会只拿出这般小小职位。” 张观火道:“……长公主既然觉得左佥都御史都不值一提,那么敢问长公主,在您眼中,下官能官至几品?” “正四品命官,对旁人而言,是一生仕途的终点,对张大人来说,却不一定如此了。张大人能官至几品,全看大人的选择。” 张观火沉默半晌。 “下官有一疑问。”他顿了顿,说:“长公主之谋划,究竟是为福王,为九皇子,还是……为自己?” 他的声音直到湮没在风中,也没有得到回答。 “若是前一个问题难以回答,长公主可否回答下官的第二个问题?”张观火道:“长公主走这条路,是为了夺权,争名,还是获利?” “张大人,本宫说过,你太心急了。” 秦秾华微笑道: “等本宫准备的伴手礼落到你手里,再来问别的问题罢。” “……”沉默许久,张观火揖手道:“下官不敢不从。” “张大人。”秦秾华叫住他即将离开的步伐,道:“既然来了,不妨和裴阁老敬一杯酒再走罢。” 她没有回头,只是从眼角余光里朝他瞥来似笑非笑的一个眼神。 “裴阁老欣赏榜眼人尽皆知,然裴阁老也欣赏张大人,此事别人不知,张大人难道不知么?” 张观火愣了片刻,随即想起官复原职那天,来宣旨的公公说过的话。 寒意顺着夜风吹入每个毛孔,张观火愕然地看着崖边的女子:此事他从未对他人说过,连他自己,都险些忘记还有这番过往—— 长公主又是如何得知? 他心中又惊又畏,长公主说完那番话后,却并未看他。他顺着她远眺的视线看去,挂满星芒的苍穹之下,一盏接一盏的橙红灯火勾勒出衔月宫精致的亭台楼阁,在更远处,黑暗吞噬了天地轮廓,看不见头,摸不到底。 天地之大,浩瀚无穷。 张观火只从这盛大中感受到了自己的卑微和渺小,长公主呢,又从中看见了什么? 他收起先前的轻视心情,朝着秦秾华重新揖手行礼,神色凝重地转身走了。 张观火心事重重,走到举办宫宴的宫门前,想了又想,最终还是走了进去,端起酒杯走到多人簇拥的裴回面前,排着队敬了一杯酒。 他一杯敬完,也不多说,转身出宫去了。 又过了许久,宴会进入尾声,天寿帝先行离开,殿中王公贵族也陆续散去,秦秾华逆着告辞的人群进入大殿,找到正被几个带女儿的妇人围着的秦曜渊。 他面无表情地坐在长桌前,那几个带女儿的妇人站在桌前,你一言我一句地说着什么,彼此的女儿或多或少地偷瞅着秦曜渊,看向彼此的目光中带着一丝敌意。 天寿帝有九个皇子,算上待定的那位,一共十个,大多都已名草有主,那些又想让女儿高嫁,又攀不上兖王和燕王的,自然就将目光投向了还未婚配的九皇子。 虽说异族血统让他无缘大位,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也是件好事,至少能当个安稳的富贵王爷。 秦秾华走过去的时候,少年第一时间瞧见她,那双百无聊赖的眼睛立时聚焦,光彩焕发。 他站了起来,毫不犹豫朝她走来。 几名妇人也发现了秦秾华,立即向她禀明来意,口头上称“问安”,三句话不离旁边的九皇子,马屁拍了一句又一句,真实的本意昭然若揭。 秦秾华和她们说笑两句,寻了个由头,带着少年走出了喧闹的大殿。 百官归家,游鸟归巢。 秦秾华和少年并肩而行,脚步轻松惬意。 “回去了?”他问。 “回去了。” “你在哪儿吹了风?”少年摸上她的手,攥在手心里握紧。“好凉。” 秦秾华笑了笑,道: “等冬天来了……那才叫凉呢。” 他挤开她的五指,强势地和她十指相扣。 “有我。” …… 百官还在回家的路上,提前离开的榜眼已经沐浴更衣完毕,到母亲那里去请夜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