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节
秦秾华面不改色,收回视线,静静点燃另一盏莲花型的纸灯。 清澈见底的琴溪面上,只有她自己的身影,身后也无脚步声传出。看来非是调虎离山之计。 ……所以,那少年是谁? 为何要藏在树木背后偷听她们谈话? 溪水上映着的清丽女子和她四目相对,神情沉静,双眸幽深似海。 她手拿河灯探入琴溪,沁人心脾的溪水冲刷着如雪的五指,凉意透过指尖涌入身体,冰镇了她先前的片刻动摇。 秦秾华松手,目送着河灯追上前面的莲花灯,两灯相伴,逐渐飘远。 就像那盏将她从无间地狱中拯救的纸灯一样,她也希望自己的这盏灯,能为某个迷失的灵魂指引方向。 …… 魏弼钦心神恍惚,不知不觉已走到鹿径尽头。 和玉京长公主分别已久,他的耳畔却依然回荡着她惊世骇俗的话: “本宫只知,天道生了疮疾,必须有人来医。所有阻拦的,都是邪魔外道。” 天道……也是会生病的吗? 若是当真如此…… 他抬起头,看着浩瀚无边的星空,一种神秘而无法用言语描述的恐惧悄悄攥上他的心脏。 “你为什么在这里?” 一个声音在魏弼钦不远处响起,如平地惊雷,让他猛然回神。 不……天道便是天道,怎会如人一般生病?就是世界毁灭了,所有生命都荡然无存,天道,依然亘古存在。 魏弼钦重新稳固动摇的信仰,收拾好脸上的神情,向前方之人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贫道见过九殿下……今日是中元节,地官赦罪的日子。贫道受陛下所托,为天下罪人求一个饶恕。” 玄衣黑发的少年面容冷峻,身姿挺拔,对他口中的地官和陛下都不感兴趣。 “看见长公主了么?” 魏弼钦一愣。 他留给他的耐心连片刻都没有,见他没有说话,干脆拔腿,就要往鹿径里走去。 魏弼钦心里一急,脱口而出道:“贫道见过!” 他停下脚步:“……在哪儿?” 魏弼钦沉下气,往右手边的大道指去:“贫道从春和路来的时候,曾见过长公主和她的奴婢往前方去了。” 秦曜渊扫了他一眼,转身往大道走去。 魏弼钦忍不住追了一步:“殿下!” 少年头也没回,走得毫无留恋,逼得他只得放下世外高人的姿态,疾步前追,压低声音道:“殿下!贫道已推算出,殿下的机缘之地在北地!殿下请信我一回,玉京于殿下而言,是缚龙之地,还要尽早想法脱身才是,贫道愿助殿——” 魏弼钦被卡住脖子,一张脸火速憋得通红。 秦曜渊缓缓收紧右手,一双乌黑透紫的眸子像是冰水里刚捞出来,直勾勾地盯着挣扎着拍打他手臂的魏弼钦。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知道么?”他说。 魏弼钦说不出话,眼前阵阵发黑。 就在他即将失去意识时,少年忽然松手,他猛地跌坐到地上,耳畔嗡嗡作响。 “殿下……”魏弼钦趴在地上喘着粗气,从火辣辣的嗓子里挤出声音:“贫道是真心想助你……” “……这是你第二次找死了。” 秦曜渊冷锐的眸光居高临下将他笼罩,魏弼钦受到无形的压迫,手脚逐渐蜷缩。 “你说的这些,在我眼中一文不值,我不杀你,只因为有人还不想你死。”他平声道:“再有下次,你想死,我就满足你。” “殿下……” 魏弼钦伸出手,想要阻拦,少年已经转身走远。他强撑着身体站起,因喉间发热的疼痛而不住咳嗽。 真天子和假天子形影不离,天子气纠缠不清。 天将大乱…… …… 夜色越深,少年的脚步就越是急迫。 隐藏在草丛中的虫鸣如落雨敲窗,繁密不绝,朱红宫墙投下朦胧黑影,不知不觉,他已走到大道尽头。 女骗子依然不见踪影,或许,他们早已错过。 就在他想要调头回宫的时候,两抹夜色中灼灼闪烁的光辉,就这么顺着水流,缓缓飘进他的眼里。 犬牙交错的琴溪在月色下闪着鱼鳞般的斑驳光辉,空气中飘着一股细微而醉人的花香,两盏幽幽莲灯,从天边外蜿蜒而来。 少年像是被这两抹幽光蛊惑,不知不觉向着琴溪上游迈出脚步。 月凉如洗,嘈杂的虫鸣压过了鞋底踩过草叶的声音,他穿过树林,走过鹿径,在眼前豁然开朗的一刻停下脚步。 女子蹲在溪边,轻轻挽起右手的大袖,将点燃的河灯小心翼翼放入清澈见底的溪流之中。 星芒围绕月亮,他追逐女骗子,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 他快要忘了自己来做什么,双眼眨也不眨。风来了,摇曳着月光和树影,溪水上粼粼波光。 夜风吹拂着她的大袖,连带着她纤弱消瘦的身体好像也在随风荡漾,她低垂的目光注视着风中摇摆不定的河灯,眸色晦暗,神色温柔而悲悯。 河灯缓缓飘走了,溪边响起两声压抑的轻咳。 他胸中一痛,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向她走去。 心脏在胸腔里砰砰跳着,想要挣脱看不见的束缚,径直朝她奔去。 靴底擦过干燥的鹅卵石发出声音,在她惊而抬头之前,他已经从身后将她拥入怀中。 僵硬的身体在发现是他后放松下来,她偏过头,惊讶道:“……渊儿?” 少年长手长脚,盘腿一坐,再搂着她的腰往后一带,将她整个人都圈了起来。 他摸到她的两只手,紧紧握着,用手心偿还她在溪水中失去的温度。 “……你放河灯,怎么不叫我?”他闷声道。 “你不是去宣和宫了么?” “早知道就不去了。” “父皇宣你,岂有不去的道理?” “……你和我一起去。”他把企图起身离开的秦秾华重新搂回怀里,下巴抵在她的颈边,低声道:“我们一起去,再一起放灯。” 秦秾华力不如人,只好柔声哄道:“你先放手。” “……” 背后再没声音传来。 “……渊儿?” “睡着了。” 秦秾华忍俊不禁:“渊儿!” “你冷。”他又说。 “我不冷!”秦秾华坚决道。 他不但没松手,反而抱得更紧,在她耳畔道: “阿姊,我冷。” 秦秾华说服自己要把他当没长大的孩子对待,笑道:“那就一起回去罢。” 秦曜渊不乐意分开,抱着她磨磨蹭蹭了好一会,才扶着她站了起来。 两人顺着鹿径往回宫的方向走,秦秾华含着微笑,问身边擦着肩膀和她走在一起的少年:“父皇召你,都说了什么?” “……说你。” 秦秾华好奇道:“说了我什么?” “说你把我教得好。” “真的?”秦秾华忍不住笑了。 “真的。他要你晚几年出降,先把我教好再说。” “胡说八道。” 秦秾华被这不走心的谎言给逗笑,少年看着她的笑颜,眼神又变得危险而极具侵略性,光是目光,就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她转移话题道:“你有多高了?” “你希望有多高?” “我希望有十尺,你能吗?” 十尺男儿,换算过来得超两米了,秦秾华也非真心,只是故意玩笑,谁料少年认真地想了想,似乎是估算了一下自己距离十尺还有多少。 “……有点难。”他说:“我努力。” “又胡说。”秦秾华笑着随手打了他一下:“你若真长到十尺了,不要走到阿姊身边。” 前几年,她随手一打还是肩头,如今随手便只能随到胸口了。 他是她见过长得最快的少年,年仅十五,身量便比许多成年男子高出一头,黑沉沉的眸子居高临下望过来,便是不说话也自有一股威势。 只是在她面前,这股威势尽失。 就像野狼收起尖牙,狮子收起利爪,只剩下毛茸茸的可爱。 “渊儿,你想长大吗?”她忽然问。 “我想。”他毫不犹豫,直勾勾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