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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节

    “姜修为什么要来淌这趟浑水!”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吼道,一双眼,突然因盛怒而变得隐隐泛红,石苞一个哆嗦,听他咆哮起来,“他为什么要这样为难我?柔儿生了孩子,我四处打听他的踪迹都尚且打听不到!现在,告诉我,他突然冒出来成了毌纯的长史?他为什么偏偏要跟我作对?为什么要这么为难柔儿?!”

    满地的碎片,桓行简便在碎片里不停地走来走去,犹如困兽,那张脸,因为怒到极致而微显狰狞,石苞从未见他发这样大的火,这般失态过,一声也不敢吭,又唯恐碎片伤了他的脚。拿起扫帚,小心去扫,桓行简抬腿就是一脚,踢开了他,将目之所及能看到的物件统统抓过,狠狠掷砸下去:

    “但凡他不明面上跟我作对,我都会相忍,为什么要这个时候跳出来,逼着我杀他么?!他不知道柔儿跟着我吗?他有顾及柔儿半分吗?日后我怎么跟柔儿说,说我杀了你父亲?还是要我跟大奴说,我杀了你外祖?!”

    一句连着一句的逼问,石苞根本没办法回答,看他狂躁不安,早吓得脸色青白,讷讷的。桓行简把能摔的东西全摔了,一间屋子,像被暴风清洗过,他退后了几步,颓然地跌坐在榻上,面上是石苞陌生的悲哀,声音一下低迷了下去:

    “为什么一定要这么为难我?他既然出山,想必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我会好言相劝,他若是不听呢?他若是报了必死的决心和毌纯反我呢?就算我事后饶他,他给我来自杀明志那套呢?他那种人,我是真的怕。”

    有那么一瞬间,桓行简显得脆弱彷徨极了。石苞看在眼里,不,郎君从未这样踟蹰悲观过,他一阵心痛,终于有机会开口说话:

    “郎君,事在人为,还没有发生的事别去多想了。”

    石苞不会安慰人,不过三两句,说的干巴巴的。自己也觉得没什么用处,只暗暗将地上的碎片用脚拨拉到两旁,垂首静候了。

    屋里安静下来。

    洛阳的春意似乎犹在,空气温暖还不至于炎热。公府里,春树绿如藻,蓬勃生长,杜鹃的叫声从远处传来,洒落一片,又渐渐远去。是啊,上苍孕育万物,本就是温柔和肃杀并存,寒来暑往,春秋代序,世道枯荣交替,他们每个人都必须做出自己的选择,被时代的浪潮裹挟着前进。

    桓行简人坐着不动,犹在冰室,明晃晃的阳光透过窗格投在他孤峭不平的脸上,不易察觉地移动着。

    很快,他变得如常,起身淡淡道:“让人进来收拾下。”

    说完,带着众人熟悉的神情出现在了值房里,他一来,本窃窃私语的场面戛然而止,大家用一种探究的目光看向他,似乎想找出什么异样来。

    桓行简在偏房的动静太大,听得人心惊rou跳,哑然相对。

    但大将军此刻跟寻常无异,走进来,在见礼声中从容落座。他那些情绪,恰如春梦了无痕,桓行简端起茶碗漱口,比个手势,卫会将舆图慢慢摊开并摆上了沙盘。

    “毌纯假托太后的名义讨伐我,心怀叵测,”话音一顿,看向堂兄,“中军现在有多少兵力可调?”

    堂兄应对如流:“步骑加一起近十五万。”

    “毌纯寿春屯兵不少,依我看,至少**万兵力。他移文各郡,响应者寥寥。我刚收到雍凉的消息,郭淮将军病逝了,毌纯给郭将军写信时想必不知道。当然,郭将军就算接了信也未必应他。豫州诸葛诞已杀了他的信使,露布天下,这么看,毌纯也只能调动淮南诸将。”桓行简手指在舆图上不停变换地点,“他是能平定高句丽的名将,李蹇父子也是冲锋陷阵的一把好手,诸位看,眼下该应对?”

    这一次,桓行简改变了亲征的意思。本来,他算好等毌纯一旦有动作,自己势必要亲征的。但如今,孩子刚出生,又牵扯到姜修,他实在不放心将她母子二人留在洛阳。

    “大将军不必忧心,事情最关键的点在于,”桓行懋的丈人王肃也在,胡子一捻,很有信心点道,“昔年,关云长可谓一等一名将,威震九州,但荆州失守,士卒们的家属皆困敌营,军心涣散,久而久之,必败无疑。今我朝行质军制,淮南将士的家属都在洛阳。这回毌纯起事,有多少是被胁迫暂且假意跟随的?除非他毌纯能一举攻破洛阳,否则,他拖不起。”

    众人纷纷附和,这一点,确实点的到位。

    傅嘏等人对着沙盘已经沉思良久了,他率先回话道:“毌纯率大军往淮河去了,留守寿春的,恐怕都是些老弱病残,不足为惧。诸葛诞既已表明态度,大将军可命其自豫州出发,大军往东,经安津风渡口,这个渡口在安丰境内,太守正是合肥之战立下大功的张特,诸葛诞可直奔寿春,先将毌纯大本营占了。其次,”他手底轻轻一划拉,“青徐的军队再南下,攻谯郡一带,势必切断毌纯退守寿春之路,两面夹击,正如王师傅所言,毌纯跟大将军耗不起的。”

    淮南方面,毌纯大军到底要停在哪儿还不确定,但前后包抄总是不会错的。桓行简听幕僚们各自献计献策,末了,等计划初定,只留几心腹之人,叔父似乎看出他的顾虑,主动请缨。

    王肃想了想,看桓行简不置可否,赞同道:“我看太尉统帅三军前去平叛就够了。”

    卫会才不管他是桓行懋的丈人,转头对桓行简道:“不妥,先锋可遣征东将军胡遵,但主力却非大将军不可。”

    “怎么说?”桓行简揉着眉眼,也不知是心里酸涩,还是眼睛酸涩,人郁郁的。

    卫会看了眼桓旻:“并非太尉不能担此任,而是,淮南兵劲,毌纯既离开了寿春,明显是有救天子的意图。否则,他若只是想割据一方坚守不出便是,寿春向来易守难攻。他这次声势浩大,天下人都看得明白,一旦有变,到时大将军不在前线,人心不稳,将士们若是临时倒戈,反攻洛阳,大将军大势去矣!”

    最后一句,尤为刺心,桓行简精神猛地一震,抬眸望向卫会。卫会也不避,那目光精亮,一点含糊的意思都没有,言辞掷地有声。

    他最会算人心,两人对视的霎时间,卫会知道,大将军被说动了。人心既然不是铁板钉钉一块,说散就散了,万一有突**况,一场哗变,事情的整个风向可就变了。

    大将军这种人,怎么会容许有这样的闪失?卫会心跟明镜似的,他相信,大将军更是。

    只是,难不成大将军事先还真没打算亲征?卫会又有些不解了。

    良久,桓行简下意识摸了摸受过伤的胸口,他有些不适,最终沉沉道:“我自会亲征。”

    在座的暗自舒口气,很快,听桓行简把茶瓯敲了两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这个罪表,想必你们有的已经看过了。也当知道,姜修不是别人,正是内子的父亲。他此举,令我很是为难,这件事我得先瞒着内子,有没有什么两全的好法子?”

    牵扯到他后宅事,一来,不方便插嘴;二来,也实在没什么好法子。大家先是面露难色,却还是提了意见,无非是游说姜修。但此人性情,世人还是听闻过一二的。谁去啃这个硬骨头,十分棘手。

    “大将军,”卫会直截了当道,“没有什么好法子,为今之计,只有大将军亲自给他去书奉劝而已。但属下不看好,姜修不轻易插手政事,他既然插手了,便铁定是抱着破釜沉舟决心来的。大将军去书,恐怕也无济于事,不过聊胜于无罢了。”

    这件事,可谓奇中之奇。视死如归很难,更难的是,女儿都已为大将军诞下子嗣了姜修居然还要执意如此,这不是找死吗?卫会心里哂笑,人活一世,当真是各有各的活法。

    他实在搞不懂这些整天满脑子大义的人到底是什么在支撑着他们,人间不美好吗?

    卫会想,自己永远不会理解他们,也正如他们不会理解自己。

    话太直白,直白到人听了心情更差,等人散尽了,桓行简独自一人在值房里静坐许久。

    夕阳的余辉如美玉琳琅,洒遍公府,石苞悄悄进来提醒他:“郎君,该到用饭的时辰了。”

    桓行简似乎没听到,还在对着舆图出神。

    石苞只好再重复一遍,声音高了几分:“郎君,你还去不去后院用饭?”

    他摇了摇头:“你去告诉柔儿,让她今天不用等我了。”说着拿起墨锭,是个要研墨的架势,石苞要上前帮忙,被他阻止,“我自己来,你去吧,记住,这件事千万不能让她知道。”

    石苞默默颔首,却还不走,又提醒道:“老夫人想跟郎君商量满月酒的事,郎君别忘了。”

    是啊,大奴的满月酒,桓行简的眼睛开始隐隐作痛,他一皱眉:“好,我不会忘的。”

    一切准备就绪,他对着白的纸,黑的墨,半晌脑子里都空荡荡的,该如何落笔?写什么能打动姜修?桓行简想起两人不多的交集,在寿春那次,姜修罔顾太傅的命令,去哭令狐,去收尸,俨然没把他父子两人放在眼里。

    这世上,有人贪财,有人贪色,有人贪权,有人贪名,可什么都不贪的要如何对付?桓行简想到这,忽将手底的纸攥成一团,他心底那股气又上来了。

    十一条罪状,慷慨激昂,文采华丽,他本不会把这些放在心头。为什么是姜修?为什么是他?上苍为何要这样捉弄自己?

    桓行简眉头越锁越紧,有星光漫天,窗子底下虫鸣渐起。

    灌了一盏凉茶,人冷静几分,他终于提笔,写下第一行字:

    四月十九日,行简白。

    第131章 分流水(20)

    从屋里出来,月像发了霉,长出一圈毛乎乎的边,桓行简仰头看片刻知道明日必定有大风。

    他振一振衣袖,情绪已经完全冷却下来。有人要他犯傻,一个人犯傻最直接的表现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失陷在情绪里。

    人在这洛阳城的夜幕下,宛若一芥,人越小,越觉得那宇宙星辰无穷无尽。但自己脚下是洛阳城,见证过汉帝国的辉煌,天命要续,也只能在洛阳续。既然这样,总要有人流血的,敌人的,故旧的,他不肯流血就只能让别人流血了。

    如是一想,桓行简觉得胸臆顿开,天地磅礴,夜风浩荡,那种仿佛张开怀抱就可揽星辰日月入怀的感觉让他的血如冰烫,如火冷。直到经过厢房的窗下,看到烛火里的人影,他才收住脚步,静静相看。

    嘉柔和大奴什么都不知道,前院后宅,一墙之隔,便内外有别。

    “大奴,你听!”嘉柔手指在那具焦尾琴上一划拉,调不成调,曲不成曲,她不善琴,只是她热衷于捣鼓出各种声响来吸引大奴。

    “你这琴艺也着实糟糕。”桓行简进来时径自把嘉柔一推,示意她让开,他很久不碰这些风雅之物了。年少时,琴棋笛箫样样不在话下,如今,只剩每天与笔墨纸砚打交道了。

    嘉柔很识相地起身离开,坐到床沿,把大奴轻轻托头抱起,揶揄地瞥了眼桓行简,贴着婴孩的脸,嘀咕道:

    “大奴,你瞧,你爹爹要卖弄呢。”说着,嘴角微微一翘,亲了亲大奴。

    三两下试音,他随手一划拉,竟像是苍苍蒹葭里陡然起了白鹤的清唳,嘉柔被这悦耳的古琴声打动,不仅是她,仿佛小小的婴孩也听了进去。

    屋子里没了旁人,嘉柔本渐渐陶醉,可他琴声却越来越急,手指飞快,那一声声不再清,不再剔透,反倒像是在眼前硬生生泼墨出交杂错乱的书法,有篆有隶,或行或草,激越到极点的那一刹,嘉柔以为琴弦要断了,却是戛然而止,她的心也跟着一停。

    余音不散。

    桓行简一抬眸,对上嘉柔还没回神的目光,笑了笑:“如何?夫人可感受到了音律之美?庄子云天籁之音,我虽不及,却也略得一二妙处。”

    这才是他大家公子的贵重教养,嘉柔目光匆匆一别,看看大奴,不由惊奇道:

    “我以为你会被吓哭呢。”

    听得桓行简一嗤,走过来,接过大奴,用一种无比怜爱又骄傲的口气说道:“也不看看他是谁的儿子,一首曲子,就能吓到我儿?”

    嘉柔听得心里悸动,她两手朝膝头一搁,交握着:“大将军,你日后真的会把大奴带身边亲自教诲吗?”

    “那是自然,不过,好老师必不可少。”桓行简边说边挑动眉头,逗了逗孩子,大奴会笑了,时不时的,便冲父亲露出纯净无暇的一抹笑容来。

    他一笑,桓行简便能清清楚楚感受到自己的心变得柔软异常,这是他的儿子。有了他,仿佛一切都变得前所未有的值得,桓行简心头快速掠过一团阴霾,面上如常,莞尔看了看嘉柔:

    “对了,大奴的满月酒母亲的意思是打算亲自cao办,具体事宜我还没跟她商量。使君夫妇我通知到了,不巧的是,西北这段时间恐怕军情紧急,他们未必能来。至于你父亲,暂且还无音信,柔儿,你有什么要求吗?你提,能满足的我都满足你。”

    说到那踪迹飘渺的父亲,嘉柔一阵怅然若失,她勉强道:“我没什么要求。姨丈守边,本就不该轻易离开,姨母的腿不好,长途劳顿我怕她吃不消。我父亲他,他恐怕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做了外祖。”

    两人说着话,怀里的大奴哼哼唧唧想哭,嘉柔注意力立刻被孩子带走,她忙道:“玩好一会儿了,准是饿了,又闹困。”

    把外头乳母喊进来,大奴便被抱了出去。方才断的话头,桓行简又重新拾起:

    “别担心,你父亲早晚会知道的。”说着不忘打趣嘉柔一句,“我看你如今很懂小孩子。”

    嘉柔把头发一抿,转头把床铺整理了一番:“我本来也不懂,是乳母告诉我的,小孩子如果哭闹了,要么是饿,要么是困,再要么就是,”她脸上忽红了,声音变低,“他拉了呗黏糊糊的难受。”

    一想到每个人婴孩时期大概都有这种让人窘迫的旧事,嘉柔一扭头,忍不住看了看桓行简,心道,大将军小时候也这样罢?饿了就哭找奶吃,说不定,也糊过一屁股……她下意识摇了摇脑袋,自己这都想的什么呀?

    目光一垂,才发觉他衣裳不知是勾到什么了,划出一道口子,这一幕,似曾相识,等嘉柔蓦然想起来时间便准确无误地来了个回马枪,刺的她心口一疼。

    那时候,姊姊还在,他硬逼着自己为他补衣裳。嘉柔依旧记得彼时心境,慌张而局促,她轻轻咬断线头的微响,好像还在耳畔。

    桓行简顺着她的目光一低头,笑了笑,起身到屏风后头换了件袍子,把这件一丢,掷到她怀中:

    “帮我缝补一下罢?”

    嘉柔撂开手:“大将军衣裳这么多,破了不穿就是。”

    桓行简却把篾箩端来,朝榻头一放:“丢了怪可惜,补一补还能穿。”嘉柔懒得理他,“那你找奴婢去缝补。”

    “最后一次。”桓行简忽这么说道,连他自己也惊讶为何脱口而出,嘉柔微怔,默默挑出线跟他袍子比了比,她女红精进,不知给大奴做了多少有趣的玩意儿。不多时,借着烛光,将他那损破处用心补好,针脚细密,竟一点都看不出来。

    桓行简在旁默默注视着她,时间久了,嘉柔身上笼着的那层烛光像把人淹没了似的。她的脸,一半在明,一半在暗,唯独鼻尖发亮她人显得沉静极了。

    补好后还他,桓行简没有接,淡淡笑:“你留着吧。”

    嘉柔疑惑地盯着他,看看手里,又看看他:“我留着?可我穿不着啊。”

    “柔儿,姜维又来犯陇右,我不日就得动身亲征,所以,”他还只是笑,“你留着吧。”

    见他说的寻常,可嘉柔嘴里立刻变得艰涩起来,她抱着他的衣裳,愣愣的:“你要走了?可,可大奴的满月酒……他这么小,你……”她说的磕磕巴巴,为自己不自觉就有了的小妇人心态而羞愧,军国大事,不是她能置喙的。

    沙场上,刀枪无眼,桓行简又喜欢冷不丁地弄险,嘉柔心神完全乱了,手足无措地垂了脑袋。

    “我之所以跟你说,是让你有个心理准备。毕竟,我这一去,我自己也说不好什么时候能回来,但是你放心,我会尽力争取早归的。”桓行简握住了她的手,细腻揉捏着,嘉柔猛地一抽,声调都变了,“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我不想听……”

    嘉柔心惶惶的,她说不上来,她没工夫去恨他厌恶他了。他又要走了,往那局势不明的战场上去。怎么这样呢?他身为大将军,怎么老得他亲自挂帅呢?

    “柔儿,相信我,我不会有事的。我这次去,只是事关重大必须我坐镇才行,可冲锋陷阵自然轮不到我,你跟大奴都在这儿,我一定会平安回来的。”桓行简反复劝慰她,嘉柔抬了眼,眸中清泪隐隐,“我不想你走,我害怕。”

    她终于毫无保留地表现出了自己的软弱,还有无助,嘉柔不想硬撑着自己,突然就没了力气,身子一仰,只想跌下去。

    桓行简把她一拥,嘉柔再忍不住,像个小孩子一样闹了起来:“你别去,你要是有个好歹,大奴就没爹爹了,他太可怜了。”她呜呜咽咽的,“你说过的,要教大奴读书写字,教他骑射,你还会弹古琴这个也要教他,他不能没有你的,你知道吗?他现在都不认识你,还不知道爹爹是谁,我好害怕……”嘉柔身子一挺,两条手臂紧紧箍在他颈子上,眼泪决堤,“大将军,求你别去,你答应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