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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之珠玉_分节阅读_92

    众人听罢疑惑,方问其故,那公子答曰:“我乃甄宝玉,我身旁的佛爷方是尊府上的贾宝玉。”

    众人闻言大感意外,将他二人反复打量了一回,只见二人确也生得极像,方忆起老亲江南甄家亦有一青年公子名宝玉者,与了京城贾府的宝玉生得一模一样。又见那僧人从衣襟中掏出那通灵宝玉,众人方才确信无疑。

    随后只听甄宝玉讲述二宝玉遇合始末,原来那江南甄家是先于荣宁二府被查抄,甄宝玉虽随族亲一道身陷囹圄。后查无实罪,又仰赖亲戚帮衬,出了银子赎了出来。之后便成了一闲散之人,这些年均一人游历四方、辗转各处。某一回途径一古寺之时,意外邂逅于该寺出家修行的贾宝玉,二人初识之时便一拍即合、相见恨晚。随后甄宝玉便邀贾宝玉一道游历,只道是人生何处不是修行,何需偏生空待寺庙之中,徒守青灯古佛之下。遂贾宝玉便离开古寺,同了甄宝玉一道游历。

    期间甄宝玉亦曾询问贾宝玉曰:“出家别亲,舍高堂以弃养,心下可稍加难安?”

    贾宝玉闻言不答,惟反问甄宝玉如何作想。甄宝玉则答:“幼时拘囿家中,尚因年少轻狂,常作出家弃绝红尘之想。然如今阖府遭难,尝以为理所当然的亲缘关爱皆不复存在,方知世间之人,拥有一物之时尚不知珍视,待到失去,方知拥有之可贵……”

    贾宝玉听罢若有所思,遂二人当即决定自南向北,回府探望一回诸亲。未想尚未赶到京城,途中便闻知荣宁二府遭罪查抄,又被勒令限期遣发回籍。遂甄贾宝玉二人不敢耽搁,日夜兼程,终是赶在诸亲南下之前赶到城外运河畔。

    此番众人只见宝玉离而复归,又正值贾府遭难败落之际,遂皆是喜不自胜。只贾政见罢,冷哼一声,斥道:“孽子!你既出了家,又缘何回来!我没有你这儿子!”

    宝玉忙不迭于贾政跟前磕头赔罪,只道是彼时富贵安乐,便也少不更事。这些年外出历练,方知父兄之辈持家不易。此番归来,正存着那悔过之心,愿一路护送伺候老爷太太南下回籍。老爷大可不认这儿子,然儿子到底需得为这家尽力方是。

    贾政听罢,仍是负手背对宝玉站立,毫不理会。王夫人并了贾珠则从旁极力劝说一回,王夫人道:“老爷请息怒,自宝玉离了府里,音讯杳无,我无时无刻不在忧心。如今可算回来了,我亦是松了一口气。宝玉虽不好,然此番女儿去了,珠儿又将外任,不得伴于身侧。如今宝玉归来,到底是我的亲身骨rou,总好过老来膝下荒凉……”

    此言倒也说中贾政心中之事,贾珠虽好,然远任在外,几年亦是见不到一回。宝玉虽有万般不是,若能守在身畔,倒也能聊胜于无,全了父子人伦之念。念及于此,贾政虽未应承,然倒也并未出言反对。

    而宝玉见贾政不言,知晓贾政已然默认,方转向一旁的贾珠说道:“彼时弟年幼无知,不明好歹,离家期间,日日寻思反省,方知哥哥万分不易。哥哥一人承担这许多,皆因弟未曾分担之过。如今阖家遭难,亦允弟为此家稍尽薄力……”

    一旁贾珠听罢这话亦是欣慰非常,只道是这一年宝玉在外,当真舍了幼时的稚嫩,懂得体恤家人。又瞧了一回一旁的甄宝玉,心下暗忖宝玉能有这般转变,只怕这甄宝玉功劳不小。

    然无论如何,宝玉归来,到底令贾氏一族的南归之旅转忧为喜了。尤其是王夫人,见幼子归来,更是心肝宝贝的疼。之后又拉住贾珠说道:“此事当真是好兆头,我们尚未启程,便已是好运连连,之前是刘亲家赶来送行,此番宝玉并了甄家哥儿又一道回来。珠儿亦安心外任当值,待三年期满,便告假回南,我们正可阖家团聚。”

    贾珠闻言,自是郑重应下。随后贾珠又与其余族人告别一回,方下了船。目视着帆船乘风行远,方才转身以待乘车西进。

    却说贾珠此番外任,送别的亲友不少,更有那素昔相好的世家贵胄们惠赠不少程仪。贾珠见状,先对熙玉打趣道:“若说这银子是你哥哥给的,我自是二话不说地收了来,只会嫌少;然此番乃熙儿擅自拿了府里的银子来‘孝敬’我,不怕你哥哥醒来知晓后恼你~”

    熙玉闻言讪笑对曰:“珠大哥哥说哪里话,哥哥不是外人,弟这五百金不是甚大数目,与了珠大哥哥路上赏人罢了。若是哥哥得以起身送行,只怕便不是这区区几两银子的事了……”

    随后对了其余王、薛、史诸家的程仪,贾珠亦是谢过收下。

    至于那侯、柳、蒋、韩诸人并四大郡王的程仪,贾珠则笑道:“贾某虽系左迁之任,所到之处又是苦缺之地。然若说路上使费的银子,倒也尚能凑得几两。诸位好意,我心领了,这银子倒也不好收下;然我若是就此奉还,倒像与诸位见外分生一般,说我不知好歹,嫌程仪少了。好歹日后回京,贾某尚需仰赖诸位权贵照应,不可分生了,遂此番贾某自是恭敬不如从命,多谢诸位好意。”

    与诸亲友招呼毕,贾珠方转向应麟则谨二人,此番贾珠收敛了面上笑意,眼里噙了泪,分别拉着应麟则谨之手,心下涌起万般不舍,喃喃说道:“先生公子请千万保重,这三年,珠儿无法随身伺候,承欢膝下,惟能日日替二位祈福,待归来之时再行侍奉身侧……”

    应麟闻言摇首道:“此话多说无益,你无需悬念我二人。你往了那处,那衙门闻说不好入住,且自己多加小心,保重自己。”

    贾珠恭敬应下,随后顿了顿,方对二人郑重说道:“至今为止,珣玉仍未醒来,他从未病至如此地步,我……我着实放心不下。然离别在即,我亦是无能为力,只能将他全权托付与先生公子,请二位千万替珠儿留心他些许……”

    则谨闻言颔首。应麟对曰:“这话更不必吩咐,我如何不晓。你安心去罢,以为师观之,玉儿尚且未到大限之时,归天还不是时候。”

    贾珠闻罢这话,方才安下心来,之后待应麟又吩咐几句,方转向另一边。此番送行之人除了诸亲友外,更有从前跟随贾珠的众家人。只见千氏兄弟、郑文、执扇并了笔墨纸砚四小厮皆在此处,其余诸如从前贾府店里的管事、伙计之类自不必细述。

    却说千霰为替贾珠送行,专程从天津赶回,兄弟二人将汇星楼经营所得交与贾珠,遂此番贾珠虽遭逢抄家之难,倒也并非捉襟见肘,很是宽绰。然贾珠倒也并未携带太多,只道是人出门在外,难保遭甚意外,恐露财遭灾,还是两袖清风,落落一身的好。遂将大部分银两皆退了回去,令二人替他往了银号里存。

    待对千氏弟兄吩咐毕,又转向润笔说道:“此番笔儿跟随扇儿一道回去林府,莫要随我出京。我这一去少则三年,指不定何日归京,将你跟扇儿两地相分,还不知扇儿打心底里怎生怨我……”

    此番未及执扇开口,却是润笔率先打趣一句道:“此番大爷出京,便是大爷与了少爷尚且两地相分呢,何况我和他,又有甚好多说的?他更不敢怨。”

    一旁执扇闻言干咳一声,随后说道:“若非我需在京替大爷守着少爷,我倒愿与笔儿跟随大爷一道出京,我到底是大爷的小子不是?此番我既不可随大爷一道,便令他跟随大爷一道,皆是我二人商量好的。”

    贾珠闻罢这话,倒也不再推却,道句:“如此我便不客气了,有你们跟着,我倒能安心些许,你们我倒也使唤得顺手。”

    除却润笔,其余郑文泼墨剪纸洗砚皆跟随贾珠出京外任,兼了亲友亦荐了些人跟随。然贾珠惯常不喜外边之人,恐心思叵测,信之不过,遂碍于面子,惟留了两人跟着,其余的皆婉拒了。剩下的还有赶车的管马的,总归了一行人倒也不少。

    却说此番众人送别之地亦有那别的得了缺的官吏,正与了众亲在城外辞别。这官吏得了贵州的缺,亦是苦缺,见了一旁贾珠等人送别的阵势那般浩大,以为是一达官显贵得了肥缺的,好不眼红。待打听之下,方晓是川省西边的某县,分明较了自己的缺更苦,便也好生纳闷不解。

    贾珠见此番天色不早,遂与众亲友道了别,又鞭策了执扇几句曰“在家好生守着少爷,若少爷生出甚三长两短,回来定不轻饶”,方才登车,众家人上马,告辞而去。

    ?

    ☆、第八十四回 应麟南下晚景凄凉(二)

    ?  另一边,却说待贾珠离京三日后,煦玉方从昏迷之中醒转,那伺候在旁的丫鬟们见了,忙不迭四处唤了熙玉、应麟等前来探视。煦玉素昔习惯自己病时贾珠从旁照料,此番睁眼醒来,堪堪恢复些许意识,便不自觉地一叠声呼唤贾珠。周遭围着探视的熙玉应麟等人闻见,皆心下黯然,不知如何开口向煦玉解释,可知贾珠早已离去多日,此番往了何处寻了贾珠前来。

    煦玉是上奏之日发病昏厥,惟知探春远嫁之事有了转圜的余地,之后的诸事并了景治帝对贾氏诸人的处置皆一概不知。此番唤了贾珠几声,却不得回应,又见身侧众人支吾不言,心下顿生不祥之感。忙不迭开口询问道:“珠儿何在?我依稀闻见他唤我名姓,我欲答话,却口不得言……”

    终于一旁应麟开口答道:“珠儿已于三日前出京外任。”

    煦玉闻言大惊:“此乃何故?先生此言何意?”

    应麟方将煦玉发病之后诸事悉数告知,道是贾府诸人虽未大惩,然小罚难免,阖府遣发回籍,贾珠外任苦缺知县,只怕三年之内不得归来。煦玉闻罢此言,登时气极攻心,一口血从口中呕出。周遭诸人见状惊得手足无措,只道是煦玉方才恢复意识,如何经得住这般刺激,应麟忙坐于榻前替煦玉顺那胸口,又一面吩咐家人熬了凝神静气的药来。

    此番本在门边侍立的则谨见状灵机一动,将贾珠留下的撰扇拿出对煦玉宽慰道:“他临走之时曾来府里探视你,陪坐许久,只欲待你醒转。你瞧,此物正是他留下的。”说着将手中撰扇撑开,“这上面还写了些洋码子,我们亦是瞧不明白,惟有他认识的……”

    榻上煦玉闻言,方缓缓转头,伸手接过撰扇,细细瞧了半晌,虽不知那扇上两个词代表何意,确是出自贾珠手笔无疑。然念及此并非自己熟知之领域,需仰赖孝华之力知之,便也心生不快。随后开口道句“翌日邀子卿前来一视”,便闻应麟道:“据闻华儿亦是卧床养疴,亦不知其好转与否。”

    听罢这话,煦玉方不再做声,兀自凝视着那柄白绢撰扇不言不语。众人见状,只得劝曰千万保重,以待日后与贾珠重逢之日。煦玉闻言,不过道句“这是自然”。饶是如此,之后数日,煦玉虽再未出现昏睡不醒之状,然较了从前,却是沉默凝神的时日愈多,时常精力不济,体质愈发羸弱欠佳。

    不料自煦玉醒转不过数日,便有一不速之客以探病之名意外来访,此人正是吏部尚书信亲王稌泽。煦玉闻罢,只得命丫鬟伺候穿衣梳洗一回,命了执扇咏赋两个搀扶着,前往外间承荫堂面见招待一番。

    此番即便面对三皇子,煦玉仍是不卑不亢,淡淡道句“带病之身,难全礼数,此番失礼之处,还望王爷见谅”。

    三皇子闻言,倒也摆手示意无妨,随即趾高气昂地道曰自己乃是奉皇上之命前来探望林阁学:“……皇上闻知林大人昏倒于大殿之上,很是忧心,特命臣弟前来探视,皇上希欲林大人早日康复。近日两广总督上书告急,道是该地科场弊病频现,恳请圣上另派高明学道出任广东。皇上深知大人之才,只道是惟大人能解皇上之忧,然念及大人尊体染恙,圣上体恤臣下,遂亦惟有耐心以待大人痊愈方是……”

    此番煦玉闻言,如何不晓其言下深意。虽然面上说得是一派恭敬,似是包含体恤之情,然言语之中不乏威逼之意,堪堪闻说自己恢复神志,随即遣了三皇子前来暗示逼迫,令自己出任广东学政。想必乃是因了自己之前为贾氏一族上书求情之事,令圣上一举剿灭贾氏势力之心未能如愿,遂心下气恼,只得出此计策,发泄一回心下恶气。

    尽管如此,出任学政到底是造福天下士子之举,煦玉倒也乐得接下。随即对三皇子说道:“为人臣者,自当为圣上分忧。王爷既为吏部大堂,臣便当面向王爷销假,请王爷转告圣上,臣即刻准备出任广东之事,待上报礼部,臣即出发。”

    三皇子见状,心下冷笑一声,亦是甚为满意,面上装成一派和颜悦色之态,颔首道:“有林大人这等为人臣者,我朝幸甚。既如此,本王这便前往回禀圣上。”

    言毕亦不多坐,随即起身,告辞而去。煦玉亦不虚留,不过送至大堂门口,方令熙玉代自己将三皇子送至府门乘轿。

    却说此番林府众人闻知煦玉答应出使学差之事,皆责煦玉轻率,只道是如此沉疴,未尝大愈,此番尚且体弱身虚,向吏部请示延迟病假乃是正当之说,断无就此迫使官员出京之理。煦玉闻言不过淡笑对曰:“此番不过是我求情之举有违圣心,为圣上迁怒一回罢了。若是就此告病推却,恐圣心愈加不满,留待京中,又将借机生出别事。总归了珠儿亦不在身畔,不若就此外任出京,适或反倒安全。”

    应麟等闻罢此言,虽觉在理,然念及煦玉带病之身,就此外任,只怕是凶多吉少,遂长叹一回说道:“彼时为师尚且于珠儿跟前应下,定要于京中好生照料顾看你,然你就此出京,若是有个甚三长两短的,令为师如何是好?……”

    煦玉反倒宽慰应麟道:“学生此时出任,乡试已过一载有余,未待三载便可归京,较了寻常学道,岂非更为便利?何况若是科场不平,则学子不平;学子不平,则仕宦不平矣。学生此举,乃是造福众生……”

    言尽于此,应麟亦是再难劝说,寻思片晌,方道:“此番便令谨儿同你一道南下,谨儿自小在罗浮山长大,对了广东自是熟稔,正可就近保护顾看你……”

    一旁则谨闻言对曰:“我跟随玉儿前往广东并无不妥,然留你一人在此,当如何是好?”

    未及应麟回答,便闻见家人报曰孝华来访。煦玉忙命快请,令家人将孝华直接迎入内书房中。却说孝华此番前来,正是因了闻说煦玉病重之故,待自己痊愈,方忙不迭赶来探望。见应麟则谨亦在林府,便又拜见他二人。

    此番应麟将煦玉将出任广东学政之事告知与孝华,孝华闻言蹙眉对曰:“此事当是推托的好,然珣玉既已应下,此番亦是多说无益,惟有贤弟多加保重方是。”

    煦玉则从旁说道:“此番无需多虑,方才公子已是首肯,欲随我一道南下,如此便也万事无忧。只若公子亦离,留待先生一人,我却是放心不下……”

    孝华闻言,随即打断煦玉之言道:“此事无碍,交与愚兄便是。”随后便转向应麟说道:“想来先生亦有多年未曾入住修国公府,此番珣玉不在府里,不若便移驾入住学生府里,亦便于学生就近侍奉,以全尊师之礼。”

    未及应麟回答,煦玉便率先说道:“如此亦可。我与公子不在京中,熙儿又需留馆当值,恐先生独居,稍嫌寂寥。若与子卿一道,正可唱和相伴。”

    应麟听罢,虽并未有此打算,然耐不住身畔二位爱徒之言,只得就此应下移居修国公府之请。

    此事约定,几人又说了些闲话,见此番煦玉已从昏厥之中好转,孝华方告辞而去。

    三日后,煦玉便匆匆出京外任。期间林府诸人如何筹备,出京之时亲友如何送行,自是不消细述。只说出京当日,煦玉裹紧周身棉服,将身子蜷于车中之时,意识尚且不清不楚、昏昏沉沉。自贾府出事之后,煦玉为贾府连番奔走,更于大殿之外淋了冷雨,自此元气大伤。事后费尽力气醒转,只道是若能“渡此大劫”,想必定能换来与贾珠相守。未料天不遂人愿,转眼便令贾氏被抄,贾珠左迁,临去之时,便连亲口道别亦未兑现。煦玉只觉如黄粱一梦,人生竟了无生趣。此番外任学道,煦玉亦怀勘破之念,只道是贾珠既已离京,他独自留待京师,亦是毫无意义,不若就此出京,任命浮沉罢了。

    而另一边,待煦玉与则谨一道出京,应麟亦随即移居修国公府。他本与修国公府诸人不甚熟稔,兼了这些年来皆不曾与除却国公爷并了孝华之外的侯家诸人打交道,遂府中诸人于应麟而言,不过皆为点头之交。期间应麟虽得孝华相伴,然心下仍是不甚自在。不料未过多久,孝华又为朝廷派了巡按御史,出京南巡。孝华本请应麟居于自家府中委屈一阵,待自己归京之后再行奉陪。然应麟闻知,却是婉拒了孝华之请。熙玉欲就此邀应麟回去林府,应麟亦是谢绝,思及如今自己的三名爱徒并了爱人尽皆出京,对了京中再无念想,遂欲就此南下。只道是如今煦玉出任广东学政,广东亦是自己的旧游故地,更有忘嗔那等旧识,多年未见,正可前往拜见一回。遂待孝华出京之日,应麟亦随之一并出京南下。

    却说应麟一生惯常出游,此番出京,亦只携了家人邵筠,是跟随邵家数十年的老仆,十分忠诚。此外,熙玉闻知应麟南下之事,因了应麟乃是林府座上宾,又是兄长的业师,便也不敢不尽心,亦是备了丰盛的盘缠,指派了林府的家人随行伺候,吩咐好生陪侍着南下,将人好生交与自家长兄方是。孝华本欲遣了侯府家人跟随,应麟不欲欠了修国公府人情,遂便也坚决谢绝了。

    此番应麟携了邵筠并了林府一干家人沿运河乘船南下,邵筠虑及如今应麟上了年纪,身子骨不比从前,恐旅途艰辛,应麟捱不住,遂直劝应麟途中勿要停留,一路直达广东,投奔了煦玉则谨方是。然应麟则道自己本籍金陵,自上京步入科场朝堂,这些年无论南下抑或北上,皆未曾再返故土,离乡已有数十载。他一生虽有不宜回南的箴言,到底人有返本之心。何况数年前江南地区遭逢战乱,百废待兴,应麟亦欲就此回籍探视一番故土面貌。遂便也不顾邵筠苦劝,执意在江宁泊岸,欲游逛一回钟山。

    此番往了山上览赏,感慨一回数十载风景依旧,时光的流逝惟有在那人工之力罕至之处方才不易显现。随后又往江宁东城门所在的龙广山这处游来,只见江宁围战之中,被王师大炮轰塌的城墙虽已为五皇子下令重新修葺,然断裂处的砖痕仍是历历在目。应麟注视着这段城墙,遂未曾亲历,亦能想象彼时攻城之战的激烈艰辛,思及彼时贾珠亦是亲历其间,经历生与死、血与火的洗礼,应麟便长叹一回。

    待从龙广山上下来,因今日已逛了大半日,应麟只觉身心俱疲。遂便令身畔跟着的林府家人前往雇了肩舆来,将自己抬下山去。又令一人下山打了水来。此番身侧跟着的人少了,贴心的便惟有邵筠一个,山上遍布山石,应麟游逛之时,竟不慎为尖锐石块绊倒,当即晕了过去。一旁邵筠等人见状,唬得七魄去了其六。众人就地手忙脚乱地将人救醒过来,却见应麟虽恢复意识,半身却已动弹不得。不料这一跌,竟中了风,摔成了半身不遂。

    待那雇肩舆之人回来,众人将应麟抬下山去,往城中的客栈中落了脚。应麟医术过人亦不令人去请大夫,只自己指挥了家下人写了一个方子,往药铺里抓了药来。却说如今城中药铺亦有那黑心药商,专程欺诈外地人。那前去买药的林府家人名唤李发,刚入府当差不久。本是京城中的小商贩,做些欺诈生意,被人告发因而破了产,只得自荐入了大户人家做了长随跟班。林府自因煦玉病重之后,家中管事之权便由熙玉代理。府中豪仆欺压小少爷年幼,不谙俗务,便也随心所欲,这李发等人便趁机进入府中,做了长随,此番被熙玉指派跟随应麟南下。如今这李发贪图便宜,欲赚取私利,便将些次等药材买来,以次充好。

    待将药材买来煎好,送至应麟跟前。应麟药理精深,此事如何瞒得过他。虽将药汤饮下,却觉味道不纯,知晓是为人欺诈,心下很是愤懑。然念及自己病已至此,百事不能,兼了出门在外,亦是诸事不便,遂便也不欲理论下人,以免徒遭气受。然生病之人如何能受此闷气,兼了客栈人多嘈杂,更不利于静养。遂应麟之症竟是日益加重,时而清醒,时而昏聩。邵筠见状,心急如焚,待应麟清醒之后,便忙不迭请求于他处赁了干净清静的房屋居住。应麟首肯。

    随后邵筠便于江宁城南的报恩寺后院赁了房屋,较了那城中客栈,自是清静。只寺院中虽供柴米,然厨房惟有自己动手,需自己配备厨子。幸而此番跟随之人中,还有那颇惯烹饪的家人,正可胜任。待于报恩寺中安顿下来,邵筠又亲自请来大夫,替应麟诊治,虽按了方子抓了药来,端来与应麟服下,然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因应麟上了年纪,又系半身不遂之症,时常大小便失禁,其余家人见状,不肯服侍,惟有邵筠多年如一日般忠心耿耿,全无丝毫勉强埋怨。应麟虽病重,对此情状又如何不晓,遂心中更是郁结。

    却说此番应麟南下,熙玉唯恐应麟路途之中有所欠缺不周,出发之时与了应麟许多盘费,孝华亦是惠赠不少,遂应麟一路的财产倒也很足。然正因如此,方才动了歹人之意。那李发见应麟病重,自己跟随一道伺候,又是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兼了之前他买来次品药材之时为应麟发觉,如今应麟但凡意识清醒,诸事皆避着他,不令他经手。遂这李发便也怀恨在心,知晓应麟盘费颇丰,而自己并非林府家生子,不过是跟在府里做事的下人,没有身契,连名姓皆是假的,便也私下起了歹意。某一日,趁着邵筠外出而应麟昏睡之时,寻了借口将其余家人尽皆打发了,随后潜入应麟房中,将装着银两财物的拜匣打开,又取了一块包裹,将其间财物尽皆倾倒其中。随后卷了包裹,从寺中溜之大吉。

    此事正可谓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

    ☆、第八十四回 应麟南下晚景凄凉(三)

    ?  之后待邵筠回寺,方才发现大部分财物被窃,登时心急如焚,忙不迭往了城中坊官报了案。正待向其余家人交待莫将此事透露与应麟知晓,以免添了应麟烦恼,令其病势加重。不料待回了寺,发觉此事已被家人嚷得沸沸扬扬,还欲寻了寺里和尚问罪。如此闹了一阵,应麟又如何不晓,登时气得呕血,躺于榻上浑浑噩噩,昏昏沉沉。

    却说出了此事,倒也着实牵动了应麟心事。应麟回顾自己一生,幼时便因命途多舛,饱尝亲人弃世之苦,九年丁忧,娶妻科场一并延误,日后虽得入宦,步入朝堂,然历经官场浮沉,已是心如死灰。之后半生飘零,看尽人世倥偬。一生虽好阅博览,然亦为诗文耗尽心力,虽赢得著作等身之名,老来回望,不过虚名一场。平生亲缘寡淡,膝下亦无子女承欢,惟欣慰之事便是得则谨相伴余生,收徒以传道授业。不料到得油尽灯枯之时,却仍是老来弃养,孤老临终。

    此番邵筠虽从旁宽慰,只道是自己身上尚有银两,盘费无需费心。然应麟自知己身时日无多,已生弃世之念,又如何听劝?邵筠又道自己即刻去信与则谨,请则谨前来相陪。然应麟只道是则谨得信前来,此事必然瞒煦玉不过。煦玉本便已体虚身弱,强撑外任,若是煦玉知晓此事,按了煦玉意气用事的性子,只怕是病上添病。遂亦是止了邵筠,令其勿要告知他人。邵筠如何忍心,遂便私下偷偷往了广东寄信。应麟又命邵筠研墨,口授书信一封与则谨,交待后事,尽述相思之意。吩咐则谨闻知自己凶讯,亦无需替自己守丧,将煦玉之事了却之后,便回罗浮山,与其师兄忘嗔相守。

    随后又令邵筠端来炭盆,将自己沿途所著诗文尽皆焚毁。邵筠见状如何忍心,还欲相劝,然应麟执意命邵筠烧了。邵筠只得于应麟跟前佯装着烧了些纸篇,私下里将那大本的私藏着。之后应麟还待吩咐,只道是此番若有万一,好歹已回了原籍,就此扶灵葬回祖坟,亦是便宜。回首自己一生,虽不求立功,更不求立德,好歹能够立言。又吩咐曰待料理完后事,邵筠若能北上进京,请煦玉替自己做一篇人物传,刻在那石碑上,立于坟前,此生便已再无遗憾。

    正说着,不料窗外竟刮来一阵怪风,将窗棂吹得呱啦呱啦直响,只见那案上烛台被风几近吹灭。待风去后,屋内重回亮光,却见榻上应麟已是张口难言,面上嗔目结舌,挣扎了几下,随后便也一动不动,蹬腿去了。一旁众家人见状,皆大惊失色,邵筠更是伏在榻边号啕大哭。那寺院里的僧人闻罢动静,纷纷赶来探视,见房主去了,方宽慰一回众人,道是节哀顺变,先行料理后事方是。其余倒也罢了,惟有邵筠只是守着直哭。众人见状,又围着劝慰一回,邵筠方渐渐止了。

    却说自上回那李发将财物盗走之后,邵筠身上所余财物便已所剩无几。兼了这几日又需为应麟请医抓药,并了寺庙的房钱柴米钱,哪里还有多少银子剩下,遂便是装殓入棺之类,皆成了难事一桩。而那干林府家人,见熙玉交与自己侍奉之人已逝,如今更是盘缠皆无,便是到了广东,落入煦玉手中,亦恐煦玉怪罪,遂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就此相偕着逃之夭夭。如今这处便惟剩了邵筠一人,身上更无使费。邵筠无法,只得将自己并了应麟的几件大毛衣物往城中当了,换了些银两,亦惟能购置一具薄棺。将应麟按士人之礼冠带装殓了,此番亦只得暂且寄放于报恩寺中,待自己凑够了扶灵回乡的路费,方雇了人运回祖坟安葬。

    然此番身上值钱之物皆已当尽,哪有余钱雇了人夫。兼了江宁虽离应麟原籍不远,然原籍哪里还有人。邵筠寻不到人相助,走投无路,念及应麟这些年来亦是小有名气,正是江南地区闻名的大儒。大抵寻了那熟悉士林、知晓应麟名声的官吏相助,对方适或便能解囊相助亦未可知。念及于此,邵筠方抱着尝试之心,就近前往江宁知府求助。

    却说近日里江宁正逢朝廷派遣的巡按御史往了此地巡查暗访,遂这江宁知府亦很是紧张。这一日又正值巡按御史按临之日,江宁知府已绝早出城迎接巡按御史。此番衙门中惟有候补知府吴天锡,这吴天锡并非科举出生,其候补职务乃是自家出钱捐的官。为人胆小怕事,办事惟知马首是瞻。对民间所分的几处地方学派更是毫不知晓。

    此番邵筠前往求见,递上应麟的名帖。那吴天锡虽不知应麟之名,然见是前科进士,便也同意面见邵筠。

    邵筠进了后堂,于吴天锡跟前磕了头。吴天锡见邵筠身着家人服饰,打扮亦断非儒生,遂蹙眉问道:“你便是邵应麟?”

    邵筠忙答:“小的并非邵应麟,小的是邵家家人。”

    那吴天锡闻言问道:“你前来面见本官,所为何事?”

    邵筠方将应麟之事告知与那吴天锡,那吴天锡闻罢邵筠此来不过是欲求那银子的,顿感不耐,只道是本官日理万机,今日又正逢巡按老爷按临,需他留在衙门中照应,如何有那闲工夫料理一死人的丧葬之事。正说着,便闻衙吏亟亟奔来告曰:“巡按老爷已到城门口。”那吴天锡听罢哪还有心思理论邵筠,随即便命了衙中的皂隶将邵筠叉出。

    邵筠情急之下急道:“大人,我家老爷在世时正是前任兵部侍郎贾珠贾大人的业师。请大人看在同朝为官的份上行行好!……”

    那吴天锡乍闻此话,挥手令皂隶停下,顿了顿说道:“前任兵部侍郎贾珠?这名字我好像在哪处见过……”寻思一番,将手一拍,“是了,之前邸报有载,这贾家分明是获罪之家,已被查抄,这贾侍郎更是左迁四川,这等人的业师,如何交得?”言毕,便也再不闻邵筠之言,无论邵筠如何分辩曰应麟亦为现任内阁学士林煦玉并了副督御史侯孝华的业师,那吴天锡亦不理会,令皂隶将邵筠打出了衙门。邵筠跌跌撞撞地出了门,心下悔恨已极,不料贾府遭难,竟致使应麟亦遭人白眼,这世间人心,何以令人心寒至此?此番人既殁便连扶灵归乡亦是万分艰难。

    邵筠出了衙门,从古御街上往南门行去,一面自顾自想着心事,寻思还有甚法子可想。不提防间便忽地被人使力推搡一番,伴随着一阵吆喝声在道“巡按大人来了”、“闪开”、“回避”。邵筠闻言,随着被推搡在一处的行人一道往了那古御街上望去,只见从南门处行来一队队执事,行于前的正是巡按御史的大轿,其后跟着江宁知府的大轿。邵筠于人群后目视着二人座轿从眼前行过,心下尚还暗忖曰那吴天锡乃是候补知府,不若过两日去求见那正牌知府,以期该人能看在侯林二人面上,帮衬自己一回。

    正想着,眼光不期然地掠过那为首的座轿,窗户敞着,正可从中望见轿中之人。那邵筠虽只是不经意间一瞥,然仍是一眼便识出,那御史座轿中之人,不正是侯孝华是谁!

    邵筠见状,宛如溺水之人骤见救命稻草一般,什么皆是不顾了,使力推开跟前挤攘的人群,一头冲到轿前跪下叩头急呼道:“二少爷,救命啊!”

    一旁的衙差见状,呵斥一声道:“何人如此大胆,竟敢拦截巡按老爷的座轿!”说着已将邵筠扭跪在地,正待捆绑后押送大牢,便听轿内传来一声轻声喝止,嗓音不大,温润柔和,道句:“慢。”

    邵筠闻言忙道:“二少爷,我是邵筠!”

    轿中孝华闻言,忙命停轿,衙吏打起轿帘,身后骑马跟随的小子听琴已下了马,扶了孝华出轿,孝华见那地上之人正是邵筠,大感意外,忙开口问道:“你怎在此?先生何在?”

    邵筠听罢此问,随即淌眼抹泪地答道:“老爷,老爷已归天了!……”

    孝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