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会
如果说面见皇帝算是一场惊吓,那么九月底,王咏被皇帝于半途中召回,就纯是惊喜了。 王咏极忙,听说回来的时候还带着几个被抓住的官,预备处理。 朱莹得知他回京后,一直没能见到王咏的面,只听苏纯说过,他和东厂提督在忙着收拾一群德不配位的地方官。 一直到十月初,王咏才得了闲暇,来到长庆宫。 闻听王咏来寻朱莹,李充仪不想见外人,便请朱莹直接带他到偏殿去,不必前来拜见她。 · 朱莹匆匆忙忙回到偏殿的时候,王咏正背着手,站在窗子前往外望。 窗外本栽种着几种花木,如今叶子已经落得精光,只剩下棕与灰交杂的,光秃秃的枝干,嶙峋的伸展在窗口。 听见宫女传报,王咏转过头,一双凤眼里含着些笑意,他拱手道:“娘娘近来可好?” 大概这个年纪的少年人都在窜个子,王咏比离开京城时高了几分。 大齐宫中的宫女内侍等人,衣料和衣裳薄厚,向来是一月一换,从不重样。 他今日换穿了一身夹的,颜色依然是松花绿,在这没什么生气的月份里,倒显得清新了许多。 “我还好,”朱莹打量着他,面上也浮现出笑容来,“厂臣出门在外,今日一见,似乎长高了。想来应该是没怎么受苦。” 听见朱莹说他高了,王咏不自觉站得更直了一些。朱莹心中高兴,拉住他的袖子,把王咏引到桌边。 “厂臣不知,自你走后,宫里发生了一些事情,”朱莹主动打开话匣子,和他攀谈起来,半开玩笑半抱怨,“陈太监主管这些事,可他哪里比得上你,这么多天了,依然封着内宫,什么都查不到。” 宫女端来点心茶水等物,朱莹亲手为他倒茶。 王咏连忙接了。他动作有些快,朱莹来不及缩手,两人的手指短暂碰触,朱莹只觉指尖上蹭过一片冰凉。 她一时失神,忘了正在说的话。 王咏的手在同龄男子里算是小的,常年习武,指腹上生着薄薄的一层茧子,有些粗糙。 十月的天冷了,风也更加刺骨,他虽穿得比从前要厚实,手上的温度却依旧很低,像是埋在冰里冻过似的。 王咏双手环着那杯热气腾腾的茶,没有注意朱莹的停顿。 宫中发生的事情,他早就知道了。陈太监封住内宫,倒也不全是为了查案…… 毕竟一边是好友,一边是自己心心念念着的人,王咏说道:“娘娘想是误会了陈持正,您不必担忧,横竖不会害了充仪娘娘。” “陈持正?”朱莹愣了愣。 “是陈太监的字。”王咏道。 她哦了声,注意力很快便移到王咏说的误会上面。想来陈太监不是办案能力太低,而是另有所图? 既然王咏说了,不会害了李充仪,朱莹便放下心来,脑子又转回王咏身上。 她托着腮,盯着王咏看,看得王咏喝茶的动作都有些僵。 他迟疑着放下茶盏,上下左右打量了一下自己,没发现有什么不妥,疑惑道:“娘娘?” “快要小雪了。”朱莹说。 “是啊。”王咏应道。 “你手太凉了,还只穿了一身夹衣。”朱莹道。 她伸长胳膊,又摸向王咏的手。 他手背依然是凉的,掌心却因捧着那杯茶水,而微微热了些许,离开杯子后,这点温暖也飞快的散去了。 朱莹忽记起天还算热的时候,王咏手上的温度就比常人要低一些,到了现在,这寒凉反而更加明显了。 她翻来覆去捏着王咏的手。 那柔软的五指,热乎乎的抚在自己皮rou上,王咏脸色涨红,一时间竟忘了做出反应。 他僵硬了好一会儿,忽地缩回手去,拢到袖子里,连拳头都不知该怎么握了。 朱莹认真道:“手脚常年发凉,应该是体虚,正因为这样,你才不该在大冷天穿这么薄。” 宫里人都随着月份换衣服,什么时候穿单的什么时候穿夹的,都较为统一,似乎成了约定俗成的规矩。 说不准还有不少人,该穿厚的时候不敢穿,一年年硬熬着呢。 朱莹语重心长道:“宫中规矩,并没有把着装定得太严格,厂臣可千万别仗着年轻糟蹋身子,不然等年纪大了,说不定便要后悔。” 想不到朱莹还记得自己初秋时,手便有些泛凉,听到这番关怀,王咏忍不住笑弯了眼,又觉得这样好像不太庄重,连忙压了下来,强换成浅淡的微笑。 “娘娘放心,咏明白。”他道。 他目光停留在朱莹织锦内镶狐皮的衣衫上,还有两三日才到小雪,她已然穿上了其他妃嫔们隆冬时才会上身的厚衣服。 王咏其实并不觉得冷。 只不过瞧见朱莹的衣裳后,他便觉提前穿厚些也无妨,便是不为着自己的身骨想,单为了消去朱莹的担忧,也是值得的。 殿内一时寂静下来。 王咏低头捡着碟子里的点心吃。他吃得很慢,一丝一丝的甜蔓延在舌尖上。 他原以为朱莹平时是个粗心的人。 可她在面对他的时候,却像是换了个人一般,心思细腻得很,好像一丝一毫的细节,她都熟记于心。 自第一回他在这儿吃点心以后,每逢再来,朱莹叫人端上来的都是清甜的茶点,那些微咸的,甚至油腻些的,都消失不见了。 全换作他喜欢的味道。 他动作越发慢了,那点心上的甜味儿,便渗入内里,连心尖上都是甜的。 王咏没抬头,察觉到朱莹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 良久,朱莹道:“说起来,我还不知厂臣的字呢。” 她捡了个话题。王咏似乎不是很健谈的那类人,除非她挑起话头,又正好撞在他兴头上,他才会多说几句。 “咏小字雅怀。”王咏道。 “不有佳咏,何伸雅怀,”朱莹念了一句诗,这些日子她经常对着李充仪念诗词,读得多了,便记住了好些,“厂臣的名与字,都是取自李太白的诗句么?” “是。”王咏道。 朱莹感慨极了。 这一个个人的名姓,都好有文化的样子。明明王咏算是个很大众的名儿,有了字,就显得与众不同起来。 或许是知道这字,取用了李白的诗,她又觉王咏的名字,莫名带着几分仙气,连同他这个人,都缥缈了许多。 “好字!”朱莹真心实意夸赞道。 王咏慢吞吞的喝茶,用茶盏和衣袖,挡住了微红的脸颊。 糟了,他想,他脸上好热,莫不是穿得太薄,伤了风,烧起来了? ·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话题最终还是不经意间,转到了对朱家的处理上。 王咏赧颜道:“是咏对不住娘娘。” 听这话头,朱莹便知他为何这样说,不禁暗自庆幸,那日她足够谨慎,没在皇帝面前真拿主意。 她安慰道:“厂臣别这么说。你总不能为了我,去违背圣上的意思。” 宠臣也是有条件的,谁乐意宠爱一个老跟自己唱反调的人啊! 王咏略显紧张的神情缓和下来,他道:“多谢娘娘体谅。” 古代很重视宗族,朱莹笑了笑,没再往这上面说,转而谈起那天被皇帝召去的事:“厂臣不知,若非你与陈太监交情不错,他将扣押的信件给了我,那日突然被圣上宣召,只怕我一句话都对不上来,便要受责罚了。” 这事儿王咏听几个好友提过,知道朱莹成功从愤怒的皇帝手下全身而退,不禁微微笑起来:“娘娘聪慧,何苦这般贬低自己。” 朱莹又讲了几句当时的心情。 她还想说,本来以为皇帝就只是个好色昏君来着,没想到不涉及柳贵妃,他真的还算靠谱。 盛世明君虽谈不上,总归比她想象中的好上太多。 对于以后的命运,似乎不用太担心了。 当然,这些埋汰皇帝的话,朱莹一个字都没往外吐,倒是自己想着想着,忍不住噗嗤一笑。 她本意是分享给王咏一些有趣的事情。 宫中生活单调得很,她照管李充仪,比别人还要过得枯燥。 难得有这么个回想起来,便很令人激动的话题,朱莹总想告诉王咏,叫他和自己一样乐一乐。 王咏果然笑了。 他脸上虽在笑,心中却突生一股酸涩之意。 儿时的记忆太过美好,叫他入宫后依然牢牢记着。等到掌权以后,他便一直在寻她。 只是他一开始寻不着,后来寻见了,朱莹却早入宫一年了。 宫中的女子,除了帝王的宠幸以外,最想得到的,应该是权势、地位和孩子吧。 而这几样,除了皇后,别人离开皇帝的宠爱,几乎一个也得不到。纵然得到了,也如镜花水月,不会长久。 王咏凝视着朱莹的笑靥。 她似乎很高兴,是为扭转了皇帝对她的印象而兴奋吗?他回宫后,确实听皇帝难得的夸了她一句。 就如当年朱莹对他哭喊的那样,他也是希望朱莹能好好儿的过的。 王咏抿了抿唇,掩在袖中的手紧紧攥着,指尖冰凉的弯在掌心中,头一次令他觉得那样寒。 他不想再坐下去了。 王咏有些狼狈的站起来,维持着温和的面色,柔声道:“恭喜娘娘。” 朱莹一脸懵的跟着站起身,不知他这恭喜是何意。 见朱莹不明白,王咏解释道:“咏听圣上夸赞过您一句,想必圣上对娘娘有些改观了。” 朱莹一惊。 王咏继续刺激她:“以娘娘的本事,想来重新获宠,指日可待,咏便先恭喜娘娘了。”他声音微微有点颤。 朱莹震惊的望着他,目光渐渐木然。 说不出的委屈和愤怒涌上心头,她手都有些哆嗦了,不可置信的瞪着王咏―― 她好不容易喜欢个人,这人看起来也并非对她毫无感觉,结果……居然是块木头? 王咏已经告辞,离开了偏殿。 朱莹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眼前空荡荡的,哪里还有王咏的影子?! 她越想越生气,顾忌着宫里有个孕妇,不好直接发作,以免吓到人,可这口气她又忍不下去。 朱莹提着裙子,便往宫外跑,三步并作两步追了出去,一眼看见王咏翻身上马,正要离开。 她愤愤的撑着长庆宫门口的石狮子,叫道:“王咏!王雅怀!” 王咏已拍马跑出去了,闻言连忙回首。 朱莹脸上满是郁气,指着他怒喊道:“王咏!你这个棒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