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0节
一个武将模样的人皱着眉,看上去怒气冲冲。旁边,一个穿着常服的人面色和善,仿佛一个和事佬,一边拍着他的肩头一边道:“你啊,直言直语,这性情也须改一改。赵王当政也不是没有好处,从不克扣北军的粮饷,弟兄们好带了,我等也轻松不是?” 那武将一直没有出声,到了门口,虎虎生风地向那人一礼:“末将知晓了,王将军,末将告辞。” 那人笑眯眯地挥挥手:“去吧。” 我看着他,心知这人就是王霄了。 说实话,我有些诧异。从文皇帝开始,朝中政局动荡,北军中候流水一般换人。在我从前所见的北军中候之中,就算是那些被当权者硬塞上位的纨绔,也往往在举止透着一股杀伐之气。而当前这个王霄,却似个全然无害的老好人。 不过再想想,这也在情理。公子说过王霄世故,那么定然是个懂得判断时宜和做人的。赵王那样的人,用人未必会在意能力多好,听话才是首要。看王霄这面带三分笑的模样,我若是赵王,我应当也会选他。 正想着,我见他无事了,正要上前说话,忽而听得门外一个声音传来:“王将军可在?” 望去,只见一个文士打扮的人径自走了进来。 王霄看到他,随即露出殷勤的笑容,上前行礼:“吴主簿!今日吹得甚风,让吴主簿光临敝舍?” 那姓吴的也不知是什么人手下的主簿,看着颇有几分架子,看着王霄,笑了笑,不紧不慢地还了个礼。 “王将军,”他说,“今日登门,并非公事,不过想起来许久未与将军喝茶,故而来了。”说罢,他往堂上瞥了瞥,“将军,未知得闲否?” “得闲得闲,”王霄笑眯眯地搓了搓手,“在下最近得了些好茶,正想邀吴主簿共品。”说罢,转身对侍从道,“来人,去将我书房中的新茶取来,烹茶!” 侍从应下,忙转身走开。 王霄又笑盈盈地向那吴主簿一揖,仿佛一个风月场中迎客的:“主簿,堂上请。” 吴主簿颔首,与他往堂上踱去。 王霄的声音仍不断传来:“哎呀,主簿要过来,怎不早说?在下家中还有更好的茶,都是雒阳当下买不到的,主簿若是喜欢,我改日遣人送到府上……” 我:“……” 旁边那侍从见我模样:“将军今日事多,足下来得实在不巧,不若到厢房里先坐坐。” 我也笑笑:“无妨,将军这般大员,自是繁忙。” 说罢,我从袖子里掏出一小包瓜子来,递给侍卫:“方才路上在茶舍买的,一道尝尝。” 侍卫忙摆手:“这可不行,我在当值,被看到了可要重罚。” 我笑嘻嘻,塞到他手里:“不能现在吃便收着,你我都是替人做事的,私下里吃点小食总无人管。” 那侍卫见状,也露出笑容:“如此,多谢足下了。”说罢,将瓜子收起来。 我看着他,叹口气,“我以为我们这些在尚书府里的小吏已经够忙碌了,再看看兄弟几位,来了人便要替将军招呼,也是不易。” 那侍卫苦笑:“谁说不是呢,我们将军脾性好,吩咐我等不可苛待访客,谁来了都要好好招待。” 我讶然,道:“是么?怪不得我在雒阳凡是听人提起将军,都说好话。” “好话?”那侍卫不以为然,“怕不是反着说。” “怎讲?” 侍卫瞥了瞥四周,压低声音:“背地里骂将军是逢迎小人的人可不少。” 我不以为然:“那些人都是妒忌,将军这北军中候,也不知多少人眼红。” 侍卫笑了笑:“多少人眼红是真,逢迎也是真。” “哦?”我问,“怎讲?” 侍卫将我打量打量:“兄弟莫非是新来的,未曾听说将军的事么?” 我讪讪:“我确是新来的。亲戚帮我在尚书府谋了个小吏的位子,我上月才从乡里来到雒阳。” “那便难怪了。”侍卫道,“你可知王将军是怎么当上北军中候的?” “怎么当上的?” 侍卫凑过来,附耳说了几句。 我了然。 这侍卫说,王霄是买通了赵王身边的人,将他举荐了上去。其中最得力的一位,便是现在他招呼的这位吴主簿。他是赵王跟前的红人,嘴皮子了得,出了名的贪财,王霄给他送了不少钱物。 “想来王将军家底甚是殷实。”我感叹道,“我等就不一样了,就算想得到这般路子,也无钱去送。” “以前殷不殷实不知道,现在定然是殷实了。”侍卫道,“北军的粮饷,那是天下最高的,当上北军中候,就像得了个国库一样,谁不喜欢。” 我点头:“有道理。” 心中有些犹豫。 说实话,现在,我已经对公子的眼光有些怀疑。他说此人忠义,但我看王霄所作所为,全然是雒阳官场那些长于钻营的逢迎小人之态,与忠义二字沾不上边。 当然,这也有好的一面。 既然是逢迎小人,公子的手书和皇帝的诏书可能不太好使,但用药使诈就不一样了。 凡这等人,最是爱惜自己,为了保命,我让他做什么他就会做什么。 过了半个多时辰,那个吴主簿终于走了出来。 王霄仍是一副讨好的样子跟在后面,嘴里道:“主簿放心,主簿交代的事,在下定当照办。那些茶,主簿看……” “明日我在家,送过来便是。” 王霄点头如捣蒜:“甚好甚好。” 等到王霄终于将吴主簿送走,跟我聊天的侍卫随即上前禀报,说尚书府遣人来送文书。 “哦?”王霄看向我,神色和气,“不知是什么文书?” 我说:“是一封密函,官长吩咐了,必请将军摒退左右,亲自拆阅。” 王霄颔首:“随我来。”说罢,往堂上走去。 到了堂上,王霄果然摒退左右,在案前坐下。 “密函何在?”他问。 我笑了笑,将公子的信取出来,递上前去。 王霄拆看来看,脸上的神色瞬间一变,原来那和气的脸色已经消失不见。 他迅速看完之后,打量向我,神色狐疑。 “你……”他低低道,“你是大将军派来的?” 大将军是公子的旧部对他的称呼,如柏隆,无论公子的官职变成什么,他都管公子叫大将军。 “正是。”我说,“在下阿生,奉大将军之命,来见将军。” 王霄沉默片刻,道:“除了这信,还有别的么?” 我将装着圣旨的锦筒也拿出来,递给他。 王霄打开看,更是一惊,即从座上站起身来。 他神色不定,一边即刻将圣旨收起来,一边看了看堂外。片刻,他却将公子的信,凑到灯台上,把信烧了。 待得那信全部化为灰烬,他神色严肃地看着我,道:“此处非说话之地,你随我来。” 说罢,他起身,往堂外走去。 “去牵我坐骑来,再另牵一匹马。”出了门,他对侍从吩咐道,“我有急事,往尚书府一趟,尔等不必跟随。” 侍从应下。 未几,两匹马牵了过来,王霄和我各自骑上,策马往营外而去。 出了北营,王霄一路疾驰,到了个人少的地方,却往路边一拐,走进了一处僻静的小路里。 这是一处乡间小道,蜿蜒探入田地和桑林之间。往前走了约半个时辰,前方忽而豁然开朗。 我讶然。 只见这是一大片墓地,一个个坟包排列得整整齐齐,坟前都立着石碑,足有数百。四周围是一片树林,将墓地环抱着,僻静无人。 我不由问道:“这是……” “这是当年征匈奴时,死去的兄弟。”王霄道,“这些兄弟没有家人,无人收葬,大将军便选了此处,将地买下,将这些弟兄们安葬。” 说罢,他突然上前,对着不远处几个没有墓碑的新坟跪下。 “弟兄们,大将军要回来了!”他声音激动,“大将军要将北军救回来,还弟兄们清白!” 说罢,他伏拜下去,嚎啕大哭。 第299章 jian细(上) 从王霄的言语中, 我知道了事情原委。 雒阳的历次政变,北军被挟裹其中,变故甚大。但前面几次,不曾有大战, 北军的变动以将官更替为主。 而赵王掌权之后,事情就不一样了。 赵王虽还未称帝,却已经以皇帝自居, 自然也将北军视为囊中之物。赵国虽是大国, 兵马却不如别国强, 赵王更是希望牢牢掌握北军,为己所用。他上位之后, 手段比前面的东平王等人更残忍,为排除异己, 在北军中掀起了一阵腥风血雨。 凡事与他为敌的人有关的将士,都受到了牵连, 轻则逐出北军或下狱,重则处死。他还鼓励告密,凡检举谋反者,赏少则数千钱, 多则十金。公子与秦王结盟之事, 早已经被赵王所知,自然被他视为敌手。公子在北军的旧部,也有不少人因此遭到迫害。 当下这些新坟里埋的人,就是因被诬谋反而被杀的。赵王为警示他人, 凡因谋反而处死的人,皆曝尸荒野不许收葬。王霄是冒着性命危险,将这些人的尸骨偷偷收起,埋在了此处。为避免被人发觉,至今墓碑也不敢立。 “我知道北军是雒阳戍卫,人人都想掌控北军,这样的事必是迟早。”王霄坐在地上,叹口气,“大将军离开雒阳之前,曾找过我,说弟兄们之中,我最是谨慎,官位最高,让我日后遇到事,多多照应弟兄们。我将此事谨记,无论雒阳掌权何人,皆逢迎阿谀,以求平安。”说着,他又垂泪,双手捂着脸,“可仍是保不住这些弟兄……” 我听着他说这些,亦觉得动容。 “如此说来,大将军的旧部,已经被清洗殆尽了?”我问。 “这倒不是。”王霄道,“赵王还需用人,不敢杀尽。故手段虽然凶残,但意在威吓。我当上北军中候之后,明面扶立赵王的人任要职,打压旧部将士,但其实将这些人贬到低阶,反而可让他们不引人注目,先保住性命。” 我不禁一振:“哦?” “不仅是大将军旧部,北军之中,也仍有不少忠于天子的将士。”王霄道,“天子在扬州发诏之时,北军曾有人意图追随天子,被赵王发觉,关押数百人。此举引得北军群情激昂,赵王恐弹压不住,闹成哗变不好收场,说是要处决,也迟迟未曾动手,至今仍押在牢中。” 我明白他的意思,点头:“如此,将军可先将信得过的人联络起来,商议举事之事。” 王霄:“我正是此意。” 王霄这一番话,确是教人精神振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