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节
又一阵寒风出来,我又打了个喷嚏,但我一步也未停下。身后追来的脚步声越急,我也走得越急。但就在走过一处转弯的时候,突然,脚下一空,我猝不及防地朝前倒了下去。 幸得我反应及时,用手撑住地面,不至于摔个面朝天地。但右边膝头却结结实实地撞在了卵石铺就的地面上,一阵钝痛。 “嘶……”我疼得龇牙咧嘴。 “霓生!”公子追上前来,将我扶住,“如何?” 我不想跟他说话,再次挣开他的手。但好不容易站起来的时候,只觉腿上还在发软。 公子不由分说,将我架起,往前走几步,在一个石墩上坐下。 “伤到了何处?”他半蹲下来,问,“足踝?” 我瞪着他,想从他手里把脚挪开,公子却忽而面色一整:“莫任性。” 月光下,那双眸锐利而明亮,竟有一番威严的气势。 我知道现在不是乱发脾气的时候,片刻,从牙缝里道:“膝盖。” 公子随即方才足踝,将手指在我的膝盖上面轻轻按了按,问:“疼么?” 我不情愿地点点头。 “辣痛还是暗痛?” “暗痛。” “麻么?” “麻。” 公子沉吟,道:“或许不曾破皮,但定有瘀伤,须得以冰水敷起。”说罢,他站起身来,四下里看了看,而后,看向我。 “我背你回去。” 我一愣,忙道:“不必。” “甚不必,我说要就要。”公子拉下脸,声音不容置疑。说罢,他背过身去,“上来。” 我:“……” 我看着他的背,心底纠结不已。 说来屈辱,我这些年来伏低做小,恪守奴婢本分,唯此一次在他面前发过脾气。可好死不死,竟在这样重要的时刻在他面前摔了一跤…… 并且我还是个学过些打斗本事的,要是曹麟知道,也不知要如何嘲笑我。 “不必。”我别扭地嗫嚅,“我歇息一会便可回去。” “歇息到何时?”公子道,“跌打之事,你知晓得多我还知晓得多?” 这倒是确实。公子平时除了联系剑术骑射,也学搏斗,少不得磕磕碰碰。对于习武之人来说,跌打损伤是家常便饭,便是公子这样防护万全的贵公子,也懂得许多伤痛缓和之法。 “快些。”他不耐烦地催促。 我看着他高高的肩背,无语。 公子果真从不曾服侍过人,连怎么背人都不会。 “公子,”我无奈道,“我够不着。” 公子一愣,回头看看我,片刻,蹲下些。 我只得扶着他的肩膀站起来,片刻,将双手搭在他的背上。 公子圈住我的腿,未几,站起身。 他的气力的确比我想象的大得多,虽背着我,却丝毫没有吃力的模样,似乎不过背了一个行囊,步子轻快。 我在他背上,感觉奇异又别扭。 我的手肘撑在他的肩膀上,尽量不让自己跟他贴得太近,但我毕竟被他背着,近在咫尺。 我又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淡淡的,带着浴后的清香。 公子的衣裳一向熏香,且很是讲究,根据时节、厚薄甚至场合的不同,熏香所用的香料亦是不同。不过即便如此,我仍然能分辨出公子自己的味道。那是我在他身边服侍许久,自然而然熟悉的。很淡,如同太阳晒过后的褥面,甚是干净。 想这些做甚……心里不禁又鄙视起自己来。我努力地将那些讨厌的杂念赶走,将眼睛注视着地面,还有那个在月光下突兀行走的人影。 公子自幼便时常来淮阴侯府玩耍,对于这里的院子和花园,他比我熟。虽然路上铺着不便摸黑行走的各色卵石,但公子仍健步如飞,如履平地。 没想到事情竟会如此。夜风吹在脸上,方才说话时的那股血气渐渐消失。我讪讪地想,也不知惠风若是知道了,如何作想…… 不过,虽然我一直贴身服侍公子,只有这样的时候,我才会蓦地发现公子的脊背的确很是宽阔。我的手放在上面,张开手指,根本够不到边际。 直到公子走进沈冲的院子,仆人看到连忙走过来,我才结束一番胡思乱想。 公子没有让仆人接手,只吩咐打开我的房门,然后走进去,将我放在了榻上。 “取一盆水来,”公子对身后的仆人吩咐道,“务必要冰凉的。” 仆人不敢怠慢,忙应下,匆匆走了出去。 公子想将我的袴脚拉起,才伸出手,忽而顿住。 我亦一窘,忙道:“公子,我见过别人疗伤,稍后自来便是。” 公子没有多言,看着我,却没有动。 忽然,他笑了起来。起初,只是低低的。 我发觉之后,瞪起眼睛。可目光相对,他却愈加放肆,笑得愈发开心起来。 方才的怒气再度冲上心头,我正想起身走开,公子忽而捉住我的手。 “霓生,”他低低道,“你可是在气我让别人服侍?” 我一愣。 只见他看着我,烛光下,那双漂亮的眼眸深黝而璀璨。 “霓生。”他说,“莫恼了。” 那声音轻而缓和,仿佛三月里化去春冰的泉水,传入耳中,忽而带起一阵热来。 他的笑容并不似平日那样内敛,却毫无掩饰,似乎带着光,让人失神。 而那手握在我的手腕上,温暖而有力,我的心却蓦地跳将起来,一下比一下快。 “谁恼了……”我嗫嚅着,不自在地转开眼睛,企图从他的目光中挣脱。 ——五下之内,若他转开了眼睛,那他便是喜欢你…… 桓瓖曾说过的话突然在心头浮起。 我愕然,怔在当下。 我忘了公子后来说了什么,只记得无论他说什么,我都应了下来,始终没有再敢抬眼。不久,仆人将水送来,惠风也走了进来。公子让惠风好好照顾我,停了停,然后走了出去。 “这是出了何事?”惠风走过来,一脸诧异,“霓生,你怎会摔到了腿?” 我说:“回院子的路上摔到的。” 惠风道:“从汤苑回这院子不是都有回廊,且一路都点了灯?你怎么走得这般不小心?” 我:“……” 我回答不上来,我的脑子里想的都是方才的公子。 惠风将我的袴腿挽起,膝上果然青紫了一块,不过如公子所言,没有破皮。 “啧啧,疼么?”惠风问。 ——疼么? 那园子里,公子说过的话仿佛又在耳畔。 “不疼。”我说,“公子说用那巾帕蘸冷水敷上便好。” 惠风又讶然。 “桓公子还知道这些?”说罢,她盯着我,一脸不善,“我听说是桓公子背你回来的?” “我行走不得,旁边又无别人,公子不背何人来背?” 惠风吃惊:“桓公子竟对仆婢这么好?”说着,她露出一脸向往之色。 我想起那浴房的事,亦是不善,睨着她,“你有甚不喜,方才你不是服侍了公子沐浴?” 惠风却神色失落。 “若是他让我服侍就好了。”她叹口气,“我想为他脱衣他都说不必,自己进了浴室,让我一人留在外间……霓生,桓公子果真如传言那般,沐浴如厕从不让人近身么?” 她这话,如同一记力道不足的棍棒打在我的后脑上,并不足以让我昏厥,但足以让我一下清醒。 我愣住,竟是好一会也没说出话来。 脸上忽而好像被人放了一把火,辣辣地烧。 我这个蠢货。 无可救药的蠢货。 我平日里总腹诽这个腹诽那个猪油蒙心犯蠢,没想到我自己也会有撞了鬼的时候。 我竟然怀疑公子在男女之事上开了窍。 雒阳多少美人在他面前晃过,无论贵贱,公子皆如视而不见。甚至连青玄都一度担心起来,私底下跟我说,公子该不会是喜欢男子……这样一个呆子,又怎会像沈延那样,洗个澡就能被人勾搭了去? 与今夜同样的事,明明平日如果有人拿来告诉我,我一定会觉得他是个没见识的傻瓜。而今夜,就在刚才,我竟然为此昏了头,巴巴地闯到了那浴房里,对着公子发脾气。 就像……就像个捉jian的正房…… 想着这一点,我的脸上烧得更烫。 更别提当我最气焰冲天的时候,在他面前摔了一跤…… 我仰头望着房梁,深吸口气。 然后,长长地叹了出来。 我这辈子,唯二肠子悔青的两件事,一是三年前答应族叔那门婚事,另一个就是今夜。 云霓生,你这个蠢货。 心底再骂了一次,我觉得身上的气力似乎顷刻皆消失不见,倒在了褥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