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节
朱瑄脸上脖子上一道道巴掌印,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织金裙琚从一尘不染的金砖地上划过,慢慢抬起头。 大红宫门外万里晴空,风和日丽,远处是矗立在万丈金辉中的楼台殿宇,檐牙交错,鸱吻凌厉,巍然俯瞰尘世。 淑妃哭得全身颤抖,被四五个宫人架着胳膊拖了出去。 她头上的发冠歪歪扭扭,披头散发,满脸是泪,眼球微微突出,一眨不眨地看着朱瑄,精心修饰的妆容被泪水晕开,红一块紫一块的,面目丑陋怪异,嘴唇哆嗦,眸中闪动着年少时的朱瑄看不懂的不舍和决绝。 那是母子俩最后一次见面。 从此黄泉碧落,不复相见。 日光一点一点照亮前廊,越过台阶,慢慢爬进幽暗的正堂,烛火早已悄然隐去,空气里飞扬着细细的粉尘。 金兰听到这里,眼中滴下泪来。 朱瑄轻轻拥住她,温柔地拂去她眼角的泪花。 金兰哽咽着道:“淑妃知道她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 朱瑄眼眸低垂,出了一会儿神:“圆圆,你一听就明白了……可小时候的我什么也不懂,我以为阿娘真的嫌弃我笨。” 他不讨人喜欢,他从一出生起就必须终日待在幽室之中,不能见人,不能和别人说话,阿娘白天要当差,他一个人待在幽室里发呆冥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存活在世上。 阿娘终究还是厌烦他了。 金兰摸摸朱瑄的脸:“淑妃不会嫌弃你的,五哥,你是她的儿子,她只是不想让你太难受,所以才会说那些话。” 朱瑄轻笑,拉住金兰的手:“我知道。” 淑妃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于是在永别之际故意对他发脾气,故意骂他是累赘,故意打他。 这样一来,等他知道她死去的噩耗时,或许不会那么伤心,即使他伤心难过,也不会沉痛太久,以后的岁月里,他将一次次想起她对他的厌恶和痛恨,再多的痛苦不舍也终将在淡淡的恨意中磨灭干净。 更不会想着以卵击石为她报仇。 阿娘只想要他好好活着,哪怕他恨她一辈子。 朱瑄抬起头,眼圈微微一层淡红:“后来我想明白了。” 是圆圆提醒他的。 他右手轻轻握拳:“我以为是郑贵妃逼死了阿娘……我训练人手去查当年的宫人,宫人一个接一个失踪或是被打发去南直隶,我什么都没查到,只有郑贵妃才有这样的本事。” 但是郑贵妃是一个很高傲自大的人,她深知自己对嘉平帝的影响力,并不会刻意遮掩。如果淑妃真是她逼死的,她说不定会得意洋洋地踩着淑妃的灵牌羞辱朱瑄:“不错,你娘就是本宫害死的!” 小时候的朱瑄坚信淑妃死在郑贵妃手上,长大以后依然如此怀疑,派出细作潜伏在昭德宫,却并未搜寻到罪证。 他查到安乐堂的太监身上。 太监哭着说,毒是淑妃自己求人配置的。 …… 微风吹进正堂,送来缕缕草木生发的清苦香气,青烟弥散开来。 金兰诧异地抬起头。 淑妃是自尽的? 朱瑄眼睫低垂,不泄露一丝心绪,平静地道:“阿娘知道自己逃不过一死。” …… 太监求朱瑄不要继续往下查了,淑妃死的时候走得很安心。 朱瑄冷笑:假如淑妃的死没有一丁点蹊跷之处,为什么他什么都查不到?到底是谁在阻止他调查生母死因的真相? 他知道自己一定犯了谁的忌讳,调回自己的人手,不再细查昭德宫的旧宫人。 他可以暂且忍耐,以待更好的时机。 朱瑄没有等太久。 阳春三月,周家大公子携妓出游,醉酒后当街打死人命,苦主家人听说,赶去认领尸首,跪在街边嚎啕大哭,竟然也被周大公子命人活活打死。 围观百姓无不义愤填膺,当街鼓噪,掀翻了周家车轿。 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内部议论纷纷,有人缄口不言,也有正直的文官愤而上疏。嘉平帝授意司礼监出手帮忙掩盖了罪证,钱兴出手利落,不到半个月就把丑闻压下去了,一点水花都没听见。 朱瑄冷眼旁观,忽然发现钱兴处理周家之事的手段有些熟悉。 他忽然想起当年的旧事。 瑞仙堂在仁寿宫附近,提醒淑妃让他和嘉平帝相认的人是周太后,忙前忙后帮忙打理疏通关系的人也是周太后,告诉他郑贵妃毒死他母亲、警告他提防郑贵妃的人还是周太后。 从头到尾都离不开周太后。 以前朱瑄从未怀疑过周太后,一旦有了疑心,再派人根据线索去查,事情就好办多了。 说来可笑啊,周太后真的无意害死淑妃。 周太后看不惯郑贵妃作威作福,忍受不了郑贵妃取代了她在嘉平帝心目中的地位。她一辈子都在钱太后的阴影下受气,不能容忍再有任何一个女人夺走她的风头,她生了皇帝,她是堂堂太后,她才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 所以当周太后得知淑妃生下朱瑄后,立刻动了心思,想利用淑妃和朱瑄来对付郑贵妃。 嘉平帝决定由郑贵妃来抚养太子。 周太后唯恐郑贵妃借此机会稳固地位,甚至凭借皇太子养母的身份当上皇后,不断派人恐吓淑妃,告诉她郑贵妃不会放过她,只要她还活着,郑贵妃就不会真心真意对朱瑄,郑贵妃近水楼台,迟早会下手害死朱瑄,即使朱瑄被册封为皇太子,他们母子依旧只是砧板上的rou,任人作践。 朱瑄找到了那个见过淑妃最后一面的宫人。 宫人经过一番严刑拷打,痛哭流涕地跪在他脚下:“殿下开恩……奴婢真的没有想过要害死淑妃啊!奴婢只是想吓唬吓唬淑妃!奴婢说的每一个字都千真万确,如果有一句是虚言,天打五雷轰!叫奴婢生生世世不得好死!淑妃真的不是奴婢害死的!” 朱瑄面无表情地立在幽暗阴森的刑房里,猜出了母亲的死因。 周太后的宫人奉命吓唬淑妃,淑妃果然惶惶不可终日,一面准备让朱瑄和嘉平帝相认,一面提心吊胆,怕郑贵妃下手暗害朱瑄。 等朱瑄出现在嘉平帝面前,消息没办法再隐瞒,郑贵妃果然派人到淑妃面前耀武扬威,痛骂她不知廉耻:“没脸没皮的狐媚子!以为这样皇上就把你们母子放在心上了?白日做梦呢!这后宫还是贵妃娘娘说了算!你以后最好老老实实当你的淑妃,不要妄想其他,否则贵妃娘娘有的是法子整治你!” 郑贵妃积威颇深,淑妃不敢分辩,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等昭德宫的宫人离去,仁寿宫的宫人扶起淑妃,泪如泉涌:“娘娘,您看,郑贵妃连脸面都不要了!您和太子殿下以后要怎么活啊!皇上已经让司礼监拟旨了,太子殿下今晚就得搬去昭德宫。太子殿下羸弱,性子又沉静,不声不响的,就算受了什么委屈也不会开口求人。落到郑贵妃手里,哪还会有好日子过!” 宫人们七嘴八舌,这个说郑贵妃手段狠辣,多少宫妃皇子死在她手里,那个说嘉平帝有多宠爱郑贵妃,不管郑贵妃做什么都不会怪罪。 淑妃面色苍白,吓得浑身发抖,她不过是个出身低微的寻常宫人,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保护自己的儿子。 周太后的本意只是嫁祸郑贵妃、拉拢淑妃而已,但是她低估了一个母亲对儿子的爱。 为了让朱瑄活下去,让郑贵妃有所顾忌不敢朝朱瑄下手,淑妃可以牺牲自己的生命,她在惶恐中求认识的太监配置了毒|药。 当得知册封皇太子的诏书经由司礼监和内阁的签字批发、已经昭告天下以后,淑妃心无挂念,毫不犹豫地喝下了那碗甜羹。 仁寿宫的宫人大惊失色。 …… 朱瑄说到这里,停顿下来,幽幽地道:“圆圆,你知道太后听说我阿娘服毒以后,第一件事是做什么吗?” 不等金兰说什么,他闭上眼睛,敛去眸中一闪而过的恨意。 当时淑妃并未死去,如果解救及时,或许还能保住性命。 宫人惊慌失措,一面奔回周太后跟前报信,一面请人去请太医。 周太后听说消息以后,诧异了一会儿,脑中灵光一闪:淑妃被吓死了不是更好?朱瑄一定以为淑妃是郑贵妃害死的。 杀母之仇不共戴天,皇太子和郑贵妃势如水火,郑贵妃就算能风光一时,也风光不了一世。 一个有生母的皇孙永远不可能依靠太后,唯有真的一无所有了,东宫才会听仁寿宫的话。 周太后吩咐宫人:“快派人去告诉太子这事。” 宫人愣了片刻,心底发凉。 朱瑄换上了皇太子的礼服,戴上皇太子的金冠,一身华贵衣裳,正默默盘算着去母亲面前报喜,仁寿宫的宫人连滚带爬地找到他,哭着扑到他脚下。 “殿下,淑妃娘娘不行了!” 金兰听得浑身发颤,紧紧地抱住了朱瑄。 周太后要朱瑄亲眼看到淑妃的死状!淑妃被她间接害死,她不仅袖手旁观,还要最后一次利用淑妃的死,让淑妃留着一口气提醒朱瑄小心郑贵妃。 唯有让朱瑄亲眼看见生母七窍流血而死的惨状,听母亲亲口说出郑贵妃的名字,他才会印象深刻,对郑贵妃恨之入骨。 朱瑄那时候才八岁呀! 一阵凉风袭来,朱瑄浑身僵直,似乎又回到了多年前的安乐堂。 空旷幽冷、衰败残破的偏殿内,一个盛装打扮的女人躺在他面前,鲜血从七窍蜿蜒而出,双眼翻白,死状可怖。 那是他的母亲啊。 他跪在母亲面前,轻轻拂去母亲脸上的血迹,怎么擦都擦不干净,华贵的礼服蹭得到处都是血。 …… 阿娘死了。 周太后居然还敢在他面前提起他阿娘! 朱瑄倏地抬起眼帘,紧握的拳头挥出,砸向蒲团。 金兰立马抱住他的胳膊,紧紧地抱着,整个人坐起,用力压在他身上。 朱瑄猝不及防之下,被她压得侧倒在了蒲团上,怕伤到她,挥出的拳头停在半空。 金兰拥着他紧绷的身体,死死抱着不放手。 朱瑄僵了很久,身体慢慢放松下来,僵直的拳头放开,轻轻落在金兰背上,哭笑不得地抱着她坐起身。 “我没事了。”他轻声说。 被她这么一打岔,翻涌的阴暗情绪就如被碾碎的齑粉,风吹吹就散了。 金兰还是抱着朱瑄不放,小声问:“五哥,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朱瑄扭开脸,轻描淡写地说:“有一段时日了。” 他本以为直到自己登基的那一天才有机会查清楚母亲的死因,为母亲雪冤,没想到事情的真相其实一直摆在他面前。 金兰眉头微蹙:“你怎么不告诉我?” 听他的口气,他应该是在他们成亲以后才发现事情真相的。以前他对仁寿宫只是戒备而已,后来每次她去仁寿宫,他都会派护卫保护她,嘱咐他们寸步不离她身边。 朱瑄沉默了一会儿,握住金兰的手:“圆圆,我不想让你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