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节
也只有这种时候她脾气最坏,一碰她就气呼呼地瞪你。小满和宫女不敢上前,汤婆子冷了也不能换,被窝里一片冰凉,她也就醒了。 朱瑄坐在床沿边看了很久,等小满换了汤婆子,摸了摸床上依旧热乎乎的,给金兰掖好被角,放下床帐,这才起身出了拔步床,叮嘱小满“若有来回话的,叫他们先等着,让太子妃接着睡,别吵着她。” 小满应是。 朱瑄一个人用早膳,菜色简单,八宝馒头,羊rou水晶角子,燕窝炉鸭丝,火腿煨乳鸽,七宝素粥。他沉默着吃了一碗粥,起身走进内殿,摸了摸床上依旧暖和,金兰大概是热了,从锦被里钻了出来,大红五彩云龙纹四季花杂宝锦被底下露出一只雪白的脚丫子,他笑了笑,弯腰握住她的脚塞回被子里,转身出来,内官捧着书匣文具等物候在外面,簇拥着他去文华殿。 扫墨立即迎上前“千岁爷,赵王今早派人去乾清宫,打听万岁今天的行程。” 朱瑄点点头“他反应够快。” 赵王怕赵王妃肚子里的孩子保不住,今天就会告知嘉平帝这个喜讯。 “一切照旧,如果有心浮气躁、沉不住气的,或是有传递消息、打探风声的,你记下姓名,先不动他们。” 扫墨应是。 朱瑄又问“昨天是不是有人对太子妃说了什么”她吃饭的时候心不在焉的,昨晚有她喜欢吃的糟鹅掌鹅信,她一筷子没动。 扫墨回答说“只有薛娘娘拉着太子妃殿下说了一会儿体己话。”顿了一下,接着道,“太后前几天把为殿下请脉的王女医叫到仁寿宫去问了几句话,之后就传出流言,说太后急着抱孙子。胡女官提起胡广薇,太后问了一句。” 朱瑄眉头轻皱“你吩咐下去,谁敢在太子妃面前含沙射影提起这些事,不必来回我,直接处置了。” 扫墨恭敬应喏。 乾清宫。 罗云瑾踏进后殿的时候,刚好看到赵王从里面出来。 乾清宫新上任的提督太监满脸堆笑,一直送赵王出了回廊才往回走,看到一身大红蟒服的罗云瑾,趋身往前迎了几步,笑嘻嘻地道“宫里又有喜事了,赵王刚才亲自过来给爷爷报喜,赵王妃有孕了” 罗云瑾眉毛都没动一下,继续往里走。四名穿圆领的文书房内官手里捧着批改过的奏章紧跟在他身后。 提督太监拔腿跟上罗云瑾,一脸谄媚,小声道“爷爷圣心大悦,当场答应给赵王妃肚子里的孩子起名,这可是头一个皇孙,若是男孩,那就是皇长孙了。” 皇长孙这个名头可不小。 罗云瑾冷笑。 皇长孙又如何朱瑄现在的储君之位不可动摇,有儿子对他来说是锦上添花,没有也不会影响什么,他还年轻,赵王多了一个儿子也不会改变现在的格局。 不过对太子妃来说就不一样了她是后宫女子,免不了被流言蜚语纷扰。文官不会责怪皇太子,只会把矛头对准她,怪她这个太子妃没有尽到责任,后宫女子的职责就是为皇室诞育子嗣。 罗云瑾脚步顿了一下,凤眸微垂,面色冷肃,道“离赵王妃生产还早。” 提督太监听懂他的警告之意,心头一凛,闭上嘴巴,不敢再言语。 嘉平帝自上次丹药中毒之后就苍老了许多,天气越来越冷,他一大早就躺在榻上养神,一身绒衣,额前勒了包头,歪坐着听几个样貌清秀的小内官唱滑稽戏解闷。看到罗云瑾进殿,他眉头轻轻皱了一下,问“朝中有什么大事” 内殿温暖如春,炭火烧得噼里啪啦响,罗云瑾站在火盆前,答道“并无大事。”示意内官送上他批答过的奏章。 嘉平帝摆摆手“今天朕不耐烦看这些,既然没有大事,就更不必看了,你酌情处理就是。” 罗云瑾应是,站在一边陪着嘉平帝看了一会儿滑稽戏,告退出来。 小内官仍旧捧着奏折跟在他身后,各个惊愕不已他们是刚提拔上来的,今天头一回跟着罗云瑾进内殿送奏章,以前就听文书房的人说嘉平帝对罗云瑾信任有加,一切朝堂大小事务都交由罗云瑾代为处理,他们还不信,今天才知道传言居然都是真的嘉平帝一封奏折都没看,让罗云瑾掌全部奏章批答,内阁大臣经常十天半个月见不到嘉平帝,只有罗云瑾能够得见圣颜之前最得宠的钱公公因为张公公的事被万岁爷爷疏远,现在的司礼监为罗统领马首是瞻,他可以说是权倾朝野也不为过 难得的是罗统领位高权重、气势煊赫,却还是坚持天天送奏章给嘉平帝验看批答,哪怕嘉平帝看都懒得看这些奏章一眼,他依旧如此。 罗云瑾回到值房,打发走兴奋难耐的小内官,叫来缇骑,问“查出什么没有” 缇骑摇头,道“属下查过所有当年和薛侍郎有过来往的工部官员,并没发现什么不妥之处。” 罗云瑾揉了揉眉心。 朱瑄那天交给他的是有关他祖父自尽之前负责的建造工程的文书,他仔细对照着看过了,只是一项寻常的维修宫殿窗扇的工程,虽然当中免不了有太监克扣之事,但他祖父不至于因为被几个太监刁难就抛下一家儿女自绝,其中必定还有其他隐情。 缇骑疑惑地对视一眼,他们不明白罗云瑾为什么突然要查一个多年前就结案的案子。当时大理寺、刑部、都察院出奇一致地合作,头一回没有互掐互呛,办理案件的整个过程留有详细的记录,每一个证据都有理有据,不是凭空捏造的,薛侍郎确实是畏罪自尽,没有栽赃陷害、被逼自尽的迹象。 锦衣卫为虎作伥,跟着太监干过不少逼忠良自尽的事,他们一眼就看得出来薛侍郎留下的信不是捏造的。 罗云瑾翻开一本奏章,拈起朱笔,在奏章上画了个圈,放到一边,道“继续查,记住隐瞒行迹,不要让人知道是你们在查这件旧案。” 缇骑应是“统领放心,我们找了个借口,说是要查御用监的太监贪污的事,没人知道和薛侍郎有关。” 奏章堆叠如山,罗云瑾必须赶在天黑之前看完所有奏章,缇骑知道他忙,拣着重要的事说了,临走之前想起一件事,拍了一下脑袋,忽然道“属下追查的时候发现东宫那边有点古怪。” 罗云瑾脸色微变,凤眸抬起,眸光如电“谁让你们盯着东宫的” 缇骑吓得直冒冷汗,忙跪地谢罪,道“属下不是故意的实在是凑巧,那天属下查案的时候正好看见皇太子去了城南的一间宅院,太子好像在那里养了什么人属下看到东宫的内官从那里进出,还请了太医给什么人看病” 罗云瑾长眉轻皱。 缇骑越说越心虚,脸色苍白,硬着头皮接着说“属下当时好奇,跟了几天,发现他们送去宅院的都是上好的补品,那些伺候的人还说什么终于不吐了可以吃得下干饭养胖了不少之类的话,属下刚才听人说赵王妃有了身孕,忽然想起这件事,那间宅院住着的人好像也是个孕妇” 罗云瑾放下朱笔。 朱瑄清冷自持,不可能瞒着金兰在外面养外室。送补品不一定说明宅院住着的人是孕妇,负伤的人、大病初愈的人同样需要进补。 他冷声道“你先离京一段时间,查薛侍郎案子的事交给其他人主持。” 缇骑满头是汗,知道自己犯了忌讳,不敢讨饶,沉声应是,又道“统领,不止属下一个人发现了那间宅院,赵王的人可能也知道了。”赵王自己没什么人手,但他和郑贵妃的兄弟来往密切,郑家兄弟到底是侯爷,底下还是有几个忠仆的。 罗云瑾眉头紧皱。 金兰睡到巳时将尽才起身,今天是个大晴天,床帐卷起,满室浮动着灿烂金光。 小满进殿通禀说昭德宫送了些首饰过来。 金兰轻笑“这倒是奇了。” 郑贵妃荣宠多年,不说嘉平帝的种种赏赐,光是借着和钱兴联手卖官鬻爵就搜刮了不少,可她却出手吝啬,每次赏赐德王妃她们几人都是寻常的头面首饰,德王妃和庆王妃私底下说起来都有点不屑。她进宫以来,郑贵妃还从来没主动送过首饰给她。 金兰梳洗了用膳,小满捧着牡丹纹妆奁给她看,一匣子金银玉翠缤纷闪烁,宝气浮动。 她挑了挑眉,拈起一支凤簪看了看,红宝石拼出石榴的形状,鲜艳夺目,再拿起一只发钗,白玉观音送子,宝钿上雕刻莲花、桂花、蝙蝠、麒麟她问小满“郑贵妃知道赵王妃有孕的事了” 小满点点头,见她面色如常,便照直说“今早赵王给万岁报喜,这会儿消息已经传遍六宫,老娘娘送了不少赏赐,郑娘娘也很高兴,还说要亲自照顾赵王妃。” 金兰嘴角抽了抽。 难怪郑贵妃突发奇想给她送首饰,匣子里的钗簪珠翠无一例外全是执莲童子、观音送子、莲笙贵子之类的样式,莲花,桂花,蝙蝠,麒麟也全都寓意多子多福。 这是在笑话她呢 郑贵妃果然很闲。 之前郑贵妃忙着和周太后斗气,现在郑贵妃好像不怎么搭理周太后了,整天盯着她,见面就要嘲讽她几句,她一笑而过。如今赵王妃有了身孕,郑贵妃头一个想到的就是送头面首饰嘲讽她,还真是见缝插针,锲而不舍。 金兰放下凤簪,继续用膳,吃完了饭,处理好东宫宫务,叫来杜岩“我写几张方子,你给昭德宫送去。郑贵妃要是问你是什么方子,你就说这些方子比她吃的好,她要是不信,可以请太医验看。” 说着话,小满已经磨好了墨,金兰站在书案前,提笔一挥而就,写完方子,吹干墨迹,交给杜岩。 “拿去吧。” 杜岩接了方子,心惊rou跳太子妃刚进宫的时候真是一步不肯多走,一句话不敢多说,如今胆子是越来越大了,居然敢回击郑贵妃 他不敢真按金兰说的做,又怕被金兰怪罪,只得遣人去文华殿问太子朱瑄的意思。 不一会儿小内官回来,小声道“千岁爷说知道了,太子妃殿下说什么就是什么,殿下让你送去昭德宫,你送就是了。” 杜岩哭笑不得。 太子这也太纵着太子妃了太子妃年纪小,他年长太子妃,自然怜爱疼宠,但也不是这么个毫无原则的疼法以前太子何等谨慎稳重 杜岩腹诽了一会儿,想起朱瑄平日对金兰的种种纵容,只得咬紧牙关去昭德宫送药方。 药方送到郑贵妃面前,郑贵妃和杜岩一样茫然“什么药方” 杜岩不想在郑贵妃面前露怯,挺直了腰板,脆生生地道“殿下说这些方子是她老家妇人平时用来补养身子的,已经让太医验看过了,都是滋补的好方子殿下还说,这些方子比娘娘您现在吃的方子更妥帖些。” 郑贵妃愣了片刻,脸色铁青。 第87章 拒绝 如彼雨雪,先集维霰。进了冬月,连日都是朔风紧吹的阴天,彤云密布,铅云堆积,像是要落雪的光景。 赵王妃有孕,消息传开,赵王得意非常。 天气愈发寒冷,宫中蜡梅、红梅悄然绽放,周太后为示庆祝,特意在暖室举办了一场家宴,领着一众皇子皇妃赏梅花,吃炙羊rou,糟腌猪蹄尾,鹅肫掌,羊rou包和扁食馄饨,都是羊rou馅,取阳生之义,喝浑酒、牛乳、乳皮御寒,甜食房进献应季的鸳鸯奶卷、滴酥鲍螺、酥糕。 金兰今天起得很早,阁中点起红烛照明,她坐在镜台前梳妆打扮的时候,朱瑄拿着一幅刚画好的素梅图给她看“赔你的消寒图,喜不喜欢” 画上一枝素梅屹立于薄雾蒙蒙的山涧之中,劲秀挺拔,虬曲多姿,清丽淡雅,两只羽毛蓬松的小鸟相互依偎着俏立在劲瘦横斜的枝条上,多了几分活泼意趣。 金兰指着胖乎乎的小鸟“我只要梅花画九,你画它们做什么” 谁家消寒图上会画鸟的 朱瑄示意宫人把素梅图挂在窗前,轻笑“像不像圆圆和我” 金兰一愣,手里拈起一片斑斓的金箔翠面花,抬头看画,银装素裹的冰天雪地中,素梅凌寒盛开,两只胖乎乎的小鸟静立在山风薄雪之中,恬静淡然,相依为命,用彼此的羽毛互相给对方取暖。 “像。”她轻声道。 朱瑄俯身,手伸到她面前,指尖有颜料的痕迹,笑着问“怎么谢我” 金兰含笑睨他一眼,扯住他衣襟,在他脸上印了一道胭脂的痕迹,“太子殿下辛苦了。” 朱瑄笑了笑,起身出去洗手。 暖室里烧了火盆,艳红炭火时不时迸发出燃烧的爆裂声响,四面窗上都是装的大玻璃,画帘高卷,室内又暖和光线又透亮。屋内花几上的金云凤纹瓶、青花三友花卉玉兔玉壶春瓶、青花龙拜观音图净水瓶、釉里红牡丹纹玉壶春瓶、青花缠枝莲纹梅瓶里插满了怒放的梅枝,千姿百态的花枝簇拥环绕,满室暖融融的馥郁幽香。 周太后主持家宴,嘉平帝拨冗出席,郑贵妃也到了,毫不客气地占了本应该由王皇后坐的位子,周太后眉头皱了皱,没有多说什么。 席上自然免不了说起赵王妃有孕的喜事,周太后特意把赵王叫到跟前叮嘱了一番,嘱咐他好生照料赵王妃,别惹赵王妃生气,现在赵王妃是有身子的人,凡事要以她为重。 赵王满口答应,一脸初为人父的憨厚。 郑贵妃和金兰坐得近,嘉平帝和周太后关心赵王夫妇的时候,她柳眉微竖,似笑非笑地问金兰“太子妃和太子成亲有一段时日了,怎么还没有喜讯” 旁边的德王妃和庆王妃脸色霎时一白,下意识坐远了些,假装没听见郑贵妃的讽刺。 金兰正低头吃鲍螺和山楂、芝麻白糖馅儿的奶卷,天气冷了,甜食房的鲍螺做得松软甜美,刚吃了两枚,听见郑贵妃嘲笑,抬起头,眉眼弯弯,笑着问“儿臣前些天进献的方子可还管用” 她还年轻,不急。郑贵妃就不一样了,为了求子什么古里古怪的偏方都敢吃,吃得一身毛病。她让杜岩送去昭德宫的药方是祝氏那些年为了生儿子费尽心机搜罗的滋补方子,顿顿吃也不会吃出什么问题,只是可能会长胖。 金兰笑眯眯地道“儿臣绝无私心,请娘娘明鉴,愿娘娘早日得偿所愿。” 郑贵妃一噎,冷笑“本宫要是得偿所愿,太子妃只怕就笑不出来了。” 她要是真的能生出儿子,第一件事就是逼着嘉平帝废了朱瑄 金兰面色不改,双眸犹如月下秋水,又清又透,目光真诚“儿臣怎么会笑不出来呢娘娘若能得偿所愿,儿臣不胜欢喜。” 郑贵妃很想一筷子戳到金兰脸上去。 还没动手,身边宫人看她面色凶狠,怕她欺负金兰,捧了一碗羊白腰送到她面前的高几上,羊白腰不易得,宫中向来只有皇帝皇后有资格享用。 她见了羊白腰,脸色好看了一点,扫一眼金兰,金兰又继续埋头吃鲍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