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那好歹算是成全了他们最后不曾争吵的离别。 可是从很久以前,顾茫这个人就擅长给墨熄带来各种各样的意外。墨熄没有想到就连这一次也是一样的—— 落梅别苑。 墨熄心中煎熬着这四个字,他把这四个字翻来覆去地想,试图从里头熬出一星半点的快慰来。 可是到最后他却发现自己不过是在做徒劳之举,他并没有能够从中汲取到任何的痛快,相反的,他觉得很恶心,很愤怒。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里来的恶心和愤怒,恶有恶报这难道不应该大快人心? “……”墨熄手肘撑在雕栏上,他想屈一屈手指,可却麻僵得厉害。他转头看向江夜雪的五官,却觉得说不出的模糊。 眼前阵阵晕眩,胃里阵阵痉挛。 顾茫,被送到了落梅别苑。 已经两年。 墨熄觉得自己此刻应该肆意大笑,这样才是对的,才符合人们眼里他俩入骨入血的仇恨,所以他确实拧动唇齿试图撬出一点快慰。 可是最后只有一声冷嘲,薄溜溜地从森森贝齿间飘落。 眼前好像又闪过初见时阳光下那张清秀的脸,黑眼睛笑望着他:“你好啊,墨师弟。” 好像又闪过从军后顾茫灿烂的模样,热热闹闹地在一群狐朋狗友当中,回头冲墨熄眨了眨眼,眼尾很长,微微地往上,然后漾开温柔的弧度,真切地笑了。 他还想起了顾茫当上领帅后的那些言语—— 有笑嘻嘻的油腔滑调:“来啦,今朝从戎投王八,来年升官把财发。” 有尸山血海里的怒喊:“来啊,走啊,没死透的都他娘的给我振作点爬起来好吗!我带你们回家!” 以及执着跪在金銮殿前请君上不要将他的士兵草促合埋:“我想请药师们辨一辨那些尸体……求您了,这不是无用之功,每一个战士的墓碑上都应该有名有姓,君上,我不想有兄弟最后回不了家。” “他们认我做主帅,是人是鬼,我都要带他们回来。我答应过的。” “他们要的不是哀荣,只是想求一个本来就该有的名字。” 还有最后忍无可忍爆发在殿前含泪的怒嗥-- “奴隶就活该死吗?奴隶就不该被安葬吗?!” “他们一样流了血,一样没了命!已经没爹没娘了,最后还没个名分,凭什么岳家墨家慕容家的人死了是英雄,我的弟兄们死了就只有一个窟窿填埋啊?!为什么啊!!” 那是顾茫第一次在殿前哭了。 他不是跪着哭的,他是缩着,佝偻着,蹲着哭的。 刚打完仗,他身上的血污都还没洗,脸上又全是烟熏火燎的印记,泪水擦出斑驳的痕迹。 这个沙场上永远代表着希望的战神,就这样在金殿里被打回卑贱的原形,像一具无名的尸体。 满殿文武衣着端肃,许多人嫌弃地看着这个贫民将军,他衣衫褴褛,污臭不堪。 他哽咽哀嚎着,像濒死的兽。 “我说过要带他们回来的……” “你们行行好,让我守约吧……” 但大抵是知道没有用了。 最后他也不求了,也不哭了。 只重复着,目光几近涣散,似在跟游魂喃喃低语:“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不配做你们的主帅。” “我也只是个奴隶而已……” 当这些句子点点滴滴落回记忆里时,墨熄只觉得头疼欲裂。不由得以手加额,将脸庞覆在手的阴影之下,一片冰凉。 心是湿冷的。 江夜雪道:“羲和君……你还好吗?” 没人回答,过了很久,才有一缕听不出情绪的嗓音,不冷不热地,从阴影中游弋出来:“好。怎么不好。” 江夜雪看着他,叹了口气:“你我认识多少年了,又何必在我面前强撑。” 墨熄:“……” 檐角的铜铃叮叮当当的,细长的明黄色流苏在风中飞舞。 “你和顾茫两个人的名字,从前一直都是一块儿被人提到的,一起在修真学宫修行法术,一起上过战场,后来一起被敕封。”江夜雪说,“如今,你仍高高在上,他却已入尘埃,那么多年的比肩齐名,人们口中的邦国双璧,现在却只剩下了你一个,我想你并不会开心。” 他顿了顿,转头看向墨熄。 “何况,他曾是你交情最深的朋友。” 墨熄垂着浓深的长睫毛,片刻之后答道:“……我年轻的时候眼瞎。” “可他叛国之后,你仍然信他是有苦衷的,你信了很久。” “我瞎的比较厉害。”墨熄说道,看着手中的杯盏,那里还残着一抹余酒,泛着霞光之色,他已不想再继续这个对话。 “起风了。清旭长老,我们回大殿去吧。” 得知顾茫下落的几天后,墨熄一直都很烦躁。 他原本想克制住这种不该有的情绪,可是随着时日的推移,他的烦躁有增无减。 墨熄知道自己是患了心病。 只有落梅别苑有那一剂心药。 终于在某一个晚上,暮色深时,一辆垂着沉夜纱的马车缓缓地往帝都北面驶去。 墨熄坐在车辇内,闭目阖实,就算四周落着帘幕,里头只有他一个人,他依旧把背脊挺得很直,英俊到近乎奢侈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冷峻得令人畏惧。 “主上,地方到了。” 墨熄没有直接下马车,而是撩开幕帘,自阴影中往外看了一眼。 此时正是夜市最热闹的时候,对街的门庭外用灵力燃出的两排浮夸至极的九九寒梅灯烛,映着高悬的彤红匾额—— 落梅别苑。 “晓风含霜清胜雪,一朝零落尘泥中。” 它和寻常的脂粉场子不一样,里头有很大一部分是重华国得到的战俘,被废去灵核,从此成为阶下囚,帐中娈。 “主上,您要进去么?” 墨熄一眼瞥过,瞧见好几个熟人,而且还都是他平时特别看不惯的那种纨绔公子,于是皱了皱眉道:“走后门。” 车马就停到了落梅别苑的后门。 “你回去,不用在这里守着。” 吩咐完府上的车夫,他原地站着看了几遍地形,而后足尖一点,掠上檐角,悄无声息地潜入夜色里。 来之前他看过落梅别苑的备案图纸,所以找到小姑倌儿们的住处也并非难事,很快地,就来到了偏院花阁。他披上斗篷,像寻常客人一样从花阁正门进去,走过那一排排阖着朱红漆门的房闱。 “万枯侍火圣女沙雪柔” “万枯侍火女婢秦枫” “燎国左军副将唐真” “血雨左军女官林花容” 每一扇门边都悬着这样一枚小木牌,上头详细地写着这些人从前的邦国,所任的官职,以及名字,一切来路都清清楚楚,方便那些与敌国有冤有仇的客人找到一个最为合适的宣泄对象。 如果有客人在里头寻欢,牌子上的名字就是红色,而如果没有客人在里头,牌子上的字就是黑色。 在落梅别苑,贵族们便是天,只要他们高兴,做什么都可以。 那些男人女人的笑容、献媚、rou体。甚至于他们每一个人的性命,都是任君采撷的。 墨熄目光瞥过,衣摆翻飞,他走过一排排回廊,这里的隔音并不好,屋里头男欢女爱的动静实在鲜明得厉害,他剑眉蹙得越来越深,心跳得也越来越快——顾茫在哪里?走过了几十间房,仍是没有看到那块牌。 上了二楼,又找。 终于,在一个偏僻的拐角,墨熄停了下来。 暗色的木牌,细瘦的字迹。 “重华叛臣顾茫” 整个别院里,唯一一张署着重华二字的牌。 墨熄的目光像是有千钧重,沉甸甸地,落在了那一小块牌子上,那一瞬间,他的黑眼睛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幽暗地烧起来。但是那种光很快就熄灭了。 他抬起手,指节离门还有一寸时,却又止住了。 他忽然意识到,顾茫那张牌上的字,是红色的。 有客人。 作者有话要说: 茫茫明天上线鸟~~~ 墨熄:在这种地方见到他还不如不见他。 茫茫:你给我闭嘴!!!我要出场!!!我要!!!!出场!!!我要——! 墨熄:……行了,你要什么,都给你。别闹了。 第7章 重逢 有客人。 墨熄瞬间愤怒到出离,恶心到不行。 胸中一口怒血翻涌着,竟是恨到手抖。 可他该怨恨些什么? 怨那些来翻顾茫牌子的人吗?他们花钱取乐而已。 恨望舒君吗?他依旨凌辱罪臣而已。 所以他就只能怨恨顾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