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节
他走到辛晚成面前时,辛晚成刚挂电话,眼里的兴奋劲儿还没消。 向衍拉她:“赶紧的,轮到我们了。” 话音刚落,辛晚成就跳了起来,给了他一个很突然的拥抱。嘴上还念念有词:“太棒了!太棒了!” 虽然这个拥抱短暂到可以忽略不计,辛晚成半秒后就撒开了手,直接朝餐厅走去,向衍却生生愣在了原地,半天没动。 只是等到了位子而已,她至于……这么开心? …… 三天后,闫佳把章毅的病房号发给了辛晚成。 不枉辛晚成为了多留几天,回老家的高铁票都改签了。 章毅住院的近况,闫佳也替她打听到了。章毅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医院的医护人员都有所耳闻,章母又强势,很快就在住院部出了名,护士们轮班时碰到章母,都格外小心翼翼。 章毅洗完胃之后没什么大碍,已经可以出院,腾床位给别的病人,但章母死活不依,必须留章毅住院观察,也不允许任何人探望章毅,听说章毅的女朋友上回来医院,都被章母赶走了。 辛晚成把章毅的房号转给叶南平,叶南平没回,辛晚成等不及,自己先行动了。 可惜她还没进病房,就被章母拦下。 章母和她在摄影棚有过一面之缘,当即认出她来,辛晚成吃了闭门羹,倒没走,反正她现在有的是时间,在住院部守了一个下午,好不容易等到章母去食堂打饭,她赶紧进了病房。 是两人间的病房,但另一张床上没有人,辛晚成见章毅正睡着,有些急切,怕一会儿章母回来,便作势咳了一声。 没成想这一生咳嗽就把章毅唤醒了。 章毅睁开眼,看见她,愣了一下:“早上在门口被我妈骂的人,是你?” 辛晚成也颇为讶异。原来早上她被章母骂得那么难听,他都听见了,只能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替我妈向你道歉,她脾气就那样。”章毅比他妈懂事多了。 辛晚成下午其实是带着果篮来的,可惜被章母一通骂,果篮也被章母扔了,如今只能空手。 刚才辛晚成进门时,章毅其实是在装睡,他是被她妈缴了手机,什么也干不了,又不想听她妈骂人,只能两眼一闭图清静。 辛晚成没时间多寒暄,趁章母回来前,想赶紧把事了了,便直接进了正题:“你看了网上的新闻么?” “没有。我的手机,电脑,都被我妈缴了。” 原来章母所谓替儿子发声,并没有征询过儿子的同意,辛晚成简单说了下最近的风波,章毅听完,眉头紧锁。 辛晚成试着问了句:“真的是因为拍摄纪录片,逼你反复回忆枪击案,你才……” “自杀?” 章毅替她把这难以启齿的两个字说了出口。 辛晚成点点头。 章毅笑了笑,可他眼里是悲泣的,“其实我也不想死,可我真的也活不下去了。” “你别这么说……” 章毅打断了她。 对于一个人生平顺的姑娘来说,她是体会不到这种绝望的。 “你能想象吗?”章毅喉间哽了一下,“每天一闭眼,就看到我自己,是怎么躲在我的同学,和朋友们的尸体下活下来的……” 辛晚成站姿病床前,被他的话震慑到了。 确实,没有亲身经历过,她再怎么感同身受,也不及他痛苦的万分之一。 “可我不能跟任何人说,尤其是我妈,她天天把我锁家里,不让我和外界接触,怕我想起这些,但越是这样,我越走不出去。” “……” “还有我的女朋友,我跟她在一起,是很开心,可我知道我一旦失控起来,会有多可怕。她可以迁就我一个月,两个月,可当一年、两年过去,我还是走不出阴影,她该怎么办?” “……” “我不想把所有人都拖进和我一样的深渊。他们应该有正常的生活。” 辛晚成听到这里,终于坚定地摇头。 “可万一你真的死了,才是把她们拖进了和你一样的深渊。她们甚至会比现在的你更痛苦……” 辛晚成能感觉到,他因她的这番话,生生怔了一下。 可辛晚成刚想继续说下去,病房门却被人敲响。 连章毅都因此一慌,辛晚成当即噤声,连退几步,直接躲到了隔壁病床,拉上帘子缩在角落,大气都不敢喘。 敲门声响起后的一瞬,病房门被推开。 进来的却不是章母。 辛晚成虽隔着帘子,但听那脚步声不像是高跟鞋发出的,也意识到了,不是章母回来了—— 也确实,章母若是进病房,根本不需要敲门。 可惜,刚才情况紧急,她压根没想那么多。 难不成进门的是护士? 辛晚成正要从帘子后探出个脑袋,却被章毅的声音打断:“叶先生?” …… 随后传到辛晚成耳边的,确实是叶南平的声音:“不好意思,这么贸然打搅。” 他的声音,没有起伏,没有情绪,像个冷血,确实有些让人讨厌,章毅对他的态度,俨然没有刚才对辛晚成那么友善:“你也是来问我为什么自杀的?” “也?”叶南平蹙了蹙眉。 章毅笑了下,没解释。 叶南平也没追问。本就不是为了这个来的:“我不会问你这个问题,因为我很懂你是怎么想的。” 章毅不相信,笑得有些轻蔑,以及苦涩,“你怎么会懂?” 躲在帘子后的辛晚成,不由得咬了咬手指甲。生怕叶南平把章毅惹恼了,她做过功课,ptsd患者一旦暴躁起来,很容易失控。 她想着要不要从帘子后出去,暂时把叶南平支开。叶南平的声音,却先行,郁郁地散开: “想不想听听我的故事?” 叶南平说。 这话令章毅安静了下来。 辛晚成的想要拉开帘子的手,也收了回去。 “……” “六年前,我一腔热血做了战地记者,我的发小,也跟我一起去了战场,我自以为这是在实现我的新闻理想,但结果和我想得完全不一样,我认识的人,在我面前死去,我的发小,因为我断了一条腿。” “……” “好端端的一个女孩子,因为我,没了一条腿。我对她很歉疚,她却不需要我的任何补偿,甚至开导我,可我那时候什么也听不进去,自责,暴怒,失眠……你吃的那些抗抑郁药,我都吃过。” “……” 帘子后的辛晚成,已经惊惶得说不出话来。 脑子里明明是懵的,帘子外的声音,她却听得一字不落,那么明晰。 “可我刚刚有所好转,我拼死拍下的照片,就又一次把我推了回去。” 照片…… 难不成是那张…… 辛晚成下意识地拳头抵着唇。 “我拍到了难民被枪杀前的一瞬间,没有人透过照片看到了我想表达的反战观念,没有人认为这是个意外,我的动机被人质疑,被人口诛笔伐,觉得我只是想出名,想拿奖。那时候的我和你一样,满脑子想的是,我这样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他的声音里,甚至带着一丝笑,一丝自嘲。 “……” “我有一次喝多了,拿酒瓶割脉,其实我并不想死,只是那一刻,真的觉得自己活不下去了而已。横着割,没死成。我发小笑我,说横着割压根死不了,有本事竖着搁,顺着动脉,一刀下去,再想活,可活不成了。” “……” “所以后来,我就去纹了这个纹身。” 从指尖,顺着动脉,一路蜿蜒而下的纹身。 辛晚成记得这个纹身。 第一眼见到觉得很酷,很a。 却不知道,原来背后都是痛苦。 叶南平却很轻描淡写地,把过去的痛苦翻了出来:“那之后,我每次快抗不下去的时候,看到这个纹身,就会提醒自己,其实我不想死。等你和我一样,熬过每一个想轻生的夜晚,你会慢慢好起来的。” “……” “……” 辛晚成屏着呼吸,听见帘子外的章毅,长久的静默后,沉重地叹了口气。 那一刻,辛晚成庆幸自己刚才没有冲出去把他俩隔开。 他俩才是真正能对彼此感同身受的人。 “还有,我刚才提到的那个发小,你也认识。许安宁。”叶南平说。 “许导?”章毅的声音,低沉而惊愕。 “她远比你、我失去的都更多,她却很坚强地挺到了现在。而你的母亲,现在正在持续地给她泼脏水,想让她和我们一样崩溃,活不下去。” “……” “我相信她不会这么脆弱,她连一条腿都失去了,还有什么能打垮她的?可我不想她再经历这些,所以希望你,能说服你母亲……” 叶南平的声音,平静之中带着力量。 却没能说完,被“砰”地一声,门撞到墙上的声音堪堪打断—— 章母站在门外,冷冷看了叶南平一眼,冲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