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节
李奉恕拉过木凳坐在王修床边,用手巾在王修脸上蘸。他自己跟自己生气,王修只好由着他胡来。李奉恕早上一贯起床困难,起床气特别大,难为他起个大早大丫头似的伺候王修。 李奉恕动作停了。王修以为终于挨过去,睁开眼,对上李奉恕直勾勾的眼神。王修一扬眉,李奉恕还要擦,王修向后一仰:“干净了干净了。” 李奉恕不吭声。 “今天什么也别想,跟周烈去京营。把太宗皇帝赐下的披挂都穿上,骑着先帝所赠的飞玄光,出城去看看。京城再大也是个城而已,皇城更小,困得久了,心胸都被挤窄了。” 李奉恕把手巾扔回铜盆,还是不吭声。 王修微笑:“把右手伸出来。” 李奉恕伸出右手,手掌向上。 曾经被德铳炸得血rou横飞,差点败血。总算长齐整了,斑斑驳驳的。一片大疤占据整个手心,从手心蔓延出来的数道疤痕像荆棘又像霹雳,绕过手背上下延伸,缠住手腕和所有手指。 王修笑,泰西一句什么诗,王的权杖缠绕荆棘,握住便要鲜血淋漓。 大晏的摄政王只有太宗的长枪和雁翎刀。 王修把自己受伤的右手轻轻放在李奉恕的右手上。 “咱们有同样的伤啦。” 李奉恕眼神一动,总算说话:“那你……今天别去值房。” 王修笑着摇头:“不去。我今天就在家看看书。” 早饭还是李奉恕代劳。真的不如下人伺候了,摄政王就没伺候过别人,热粥洒王修一身。王修没吃上什么东西,温温地对李奉恕笑:“受宠若惊呀。” 周烈在对面低头玩命往嘴里划拉粥,顾不上烫了。 出门之前李奉恕指挥下人把扶手榻搬进书房,自己不放心在空荡荡的书房里走一圈,捡了采光良好又不晒的地方,让下人把扶手榻布置好,吩咐大奉承门口随时候着人听差,好好伺候王修。 王修心里乐,以前真没看出来李奉恕如此婆妈。老李是古书里枕戈待旦怀刀而睡的将军,无论在山东还是在京城,身边都轻俭得仿佛军营,难为他还记得家里有这个扶手榻。 “把飞玄光和黑鬼都带着。这俩玩意儿在家里闲得发慌,沆瀣一气搞破坏。” 李奉恕默默点头。 王修说什么他都听的。 王修轻和的笑意在目送李奉恕和周烈离开之后,缓缓散去。 摄政王把关于安抚蒙古边境开互市的制下给内阁和司礼监,等内阁的票拟过了司礼监代皇帝陛下朱批也过了,才能在皇极门誊抄下发六部。王修极力把李奉恕赶出皇城,他知道朝廷会有如何的震荡。 大晏诞生的时代注定它的敏感。太祖太宗时期对于边境上坐立不安近乎憎恨的警惕隔了几代便松懈下来。英庙时给人狠狠一巴掌抽醒,大晏狼狈却也爬起来了。经过女真人,这种尴尬的被追着咬似的脸痛又被想起,这时刻要大晏低头,绝无可能。 大晏天子不能低头,大晏的摄政王可以。 王修心里一阵一阵寒凉。他来了京城才明白什么是皇权,太祖太宗的皇权,先帝成庙的皇权,天下在他们手心里捏着。无所不在的成庙,已经死去的成庙,曾经帝国的主宰依旧凝视着这片流血的大地……成庙知道李奉恕,成庙了解李奉恕!王修做的那个梦,他梦见李奉恕站在大晏无上显赫的祭台上。王修着急问他,老李你站在祭台上做什么?老李你下来! 赤血金线的晏旗铺天盖地,遮住了高高在上摄政王的脸,王修在骇浪一样的恐惧里突然明白—— 摄政王,就是奉向帝国的祭品。 捧一篑以塞溃川,挽杯水以浇烈焰…… 王修抓住胸口的衣料,手上的绷带缓缓浸红。 摄政王的制引起的何止震荡。内阁能言善辩的阁老们坐在建极殿值房面面相觑。 这个李奉恕,实在是太大胆了。 何首辅坐得挺直,窗棂的影子在他身上一道一道抽他。 安抚蒙古,是对的。可是,他们不敢。宣庙不敢,景庙不敢,成庙……没来得及。 皇帝没法提,朝臣更不能提。何首辅莫名想起摄政王归京第一天上朝,问皇极殿上方是不是悬着锤子,悬在皇帝的脑袋上摇摇晃晃。岂止皇帝脑袋上有锤子,臣子,读书人,每个人都被一个巨大的锤子遥遥地威胁着。身后名。决定读书人的一生终结与否的不是死亡,而是史官落笔的那一刻。流芳百世,还是遗臭万年? 何首辅感觉到那大锤子,顷刻间就能覆灭一切。 “诸位……谨慎吧。” 司礼监的富鉴之着实惊着了。他是秉笔提督太监,但一贯谨小慎微,皇帝什么意思司礼监就什么意思。皇帝再小也是皇帝。他一看摄政王的制,马上呈给皇帝,心里有些生气。摄政王应该提前奏明皇帝请旨,皇帝同意了再下制。这什么意思?让司礼监通知皇帝一下?再说内阁那帮拿名声当命的酸儒能同意才奇怪,这种主动向异族示好的票拟谁签?谁签谁就自己把自己拍死在史书里了。千年万年下去,留的难道是好名声?摄政王能豁得出去不要脸,内阁可豁不出去! 富鉴之难得脸色难看,小皇帝小小一坨陷在龙椅里,听富鉴之简明地讲了摄政王想干嘛,神色倒是没变。他用小手翻着大大的图版书,一页一页。富鉴之认得那是安徽滋兰堂的套印彩图本《三国演义》。名画家郑千里起的稿,经典徽派精致婉丽的雕版,印出来的连环画生动明艳,尤其是滋兰堂擅长多色套印,非常难得,市面上千金难求。 《三国演义》当过一段时间禁书,但是屡禁不绝,朝廷也就不管了。这套书是南京送来的,小小的皇帝陛下很喜欢,没事翻一翻。富鉴之讲完摄政王的制,半天不见皇帝陛下回应。 皇帝翻一会儿书,悠悠问富鉴之:“大伴最喜欢三国里的谁呀。” 富鉴之没来由觉得这个问题很严峻,脑门有点汗:“奴不怎么看三国的故事……” 小皇帝笑着摇摇头:“大伴不说实话。算啦。” 富鉴之看小皇帝随手翻到“三顾茅庐”,妇孺皆知的典故,也没什么新奇,小皇帝却盯着那色彩明快活泼人物栩栩如生的插图仔细研究。又好大一会儿,小皇帝轻声道:“三国禁不了,大伴知道为什么吗?” 富鉴之低头:“奴愚昧……” 小皇帝幽幽长叹:“演义里的刘皇叔是读书人对君王执着的梦想。真正的那个诸葛武侯,也是君王们对臣子的期望。” 富鉴之只是垂着头。小皇帝看他:“殚精竭虑,死而后已,从无私欲。今后的人间,还有那样的人吗?” 李奉恕也知道王修为什么非要让自己出城。飞玄光在鲁王府的马厩里闷得发疯,这几天眼看着要把鲁王府的马厩踏塌了。飞玄光撒蹄子狂奔,黑鬼跟着撒欢儿。摄政王出城检阅京营,京营还记得天神一样的摄政王,武人对力量的崇拜直接而简单。飞玄光肩高比成年男人还高,黝黑巨大的怪物,被摄政王骑着,却成了理所当然。 “吾王!” 京营欢呼。 出了京城,天地都大,李奉恕的心瞬间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他对着周烈一横长枪:“来!” 京营喝彩,周烈笑骂:“我可不一定输!” 京营嘘他。 周烈拎枪催马上前应战,马却原地打个圈儿。饶是见识过沙场的军马,还是被飞玄光吓着了。京营暴发大笑,周烈怒夹马腹,对着李奉恕冲过去。 飞玄光兴奋得眼冒精光,长嘶一声奔上前,两方长枪一撞,摄政王和周将军惊世的完美膂力终于等到可以匹敌的对手。 京营的欢呼响彻云霄。 李奉恕和周烈打了个酣畅淋漓,最后周烈落败。周烈的力量得益于经年累月的熬打苦练,李奉恕是天生神力。周烈的马是普通军马,李奉恕的马是巨大无匹的怪物。周烈喊:“殿下,太不公平了!” 李奉恕难得舒展,跟着大笑:“我是你的王,你跟我讲公平!” 京营cao练着,李奉恕骑在飞玄光上观看,无意中瞟到远处一点粉红。他抬腿跳下马,按着雁翎刀走过去,惊诧地发现……那是一株桃花。 京营驻地荒僻,加上天气不正常,一直苦寒,该是春天的时节,春天不至,城中都许久没见植物,城外怎么会有桃花?周烈跟过来,低笑:“殿下也看到了。这株桃花盛开在这里,这么漂亮,京营一帮老粗也觉得可惜了,吟诗作画咱们一项也不行。可是咱们喜欢,它能开在这里,就是咱们的荣幸。” “你们在照看它?” 周烈笑意更大:“桃花儿在照看我们。” 李奉恕用手指小心翼翼拂下一片花瓣。王修的眼睛果然是桃花眼,李奉恕想,都是桃花瓣儿这样柔润圆融却带尖儿的形状,一笑春风就来了。 李奉恕用手帕包住花瓣,解开护心镜,稳妥地放好。 王修在书房的扶手榻上打盹,手搭着一本书,摇摇欲坠。他听见细微的响动,缓缓睁开眼,不出所料地一笑:“老李。” 摄政王解开护心镜,珍而重之取出手帕,展示给王修:“城外有桃花开了。” 窗外添色渐渐暗下来,摄政王泡在晦暗的光影里,仿佛一尊陈旧的战神像。战神谨慎地摊开手帕,轻轻呵护一片桃花瓣儿。 “我想带回来给你。” 第54章 王修手受伤,顶替他的是中书科新任笔记。年轻人,才学不错,长得清秀斯文,就是一举一动都死板板的。摄政王跟王修嫌弃他:“做什么都一脸心如死灰。” 王修头痛:“那叫肃穆端方……” 李奉恕记不住人名,王修料想他压根不知道这个笔记是谁:“这位是何首辅的外甥,赵盈锐。” 李奉恕连着几天不上朝,在院子里伺弄地,预备天气转暖种上东西。天子脚下的亲王府都是做小伏低的规格,鲁王府本身又更简陋,还荒得不成样子。李奉恕从山东回来领着王府奉承司所有人断断续续收拾一个月,花园还有三分之二没法看。这样开荒的事,摄政王爱亲自动手,是个乐趣,因此也不求宗人府。昨天特地在书房西窗下专门辟了一片土周围垒上砖,打算栽一株桃花。王修很稀奇:“你什么时候对花卉有兴趣的?在山东时你可把花园里的花都扔了。” 李奉恕看他一眼:“桃花好看。” 王修两只手都伤着,理直气壮犯懒,披着李奉恕的毛皮斗篷坐在院子里看他干活儿。斗篷对他来说太大了,四下一裹陷在里面,只露个尖尖的下巴。他手边有书,不方便翻,也不想指使下人,就把书摆在眼前。难得有好春光,李奉恕带回来的那片桃花瓣儿夹在书本里。 王修说回赵盈锐:“这位有真材实料,不要因为何首辅就不待见他。赵盈锐并不算多才智出众,胜在为人稳重,在国子监各科成绩都稳定,永远是“甲”。还是一班的斋长,督促同窗诸生功课,坐卧行动,样样井井有条进退有度。” 读书的事,李奉恕听王修抱怨过。大晏科举并非想考就考,必须有县乡各级学中的保举。要想得到保举,在学中每年考校必须甲等,学正才会写保荐信。要考校的科目非常多,大晏律令,御制大诰,四书五经,作文,习字,以及礼射数。林林总总十数科,全部考合格了才能参加科举。以数算一例,“诚心不让人活”,田地面积,买卖盈余,甚至一只箱子随意砍几刀然后计算截面大小。王修说当年他在学中最怕的就是数算,每月一次各科考校不合格要挨打,为了数算挨过好几次。那时说起来,王修仍心有余悸,做梦都梦见数算先生打他板子。 这位赵盈锐,一次都没挨过。 倒不是先生偏心,考试等级不到一视同仁都得被修理,全国哪里的学府都一样。那可见赵盈锐确实有两把刷子。李奉恕原来嫌他丧气,既然被王修一顿夸,又觉得也行,心如死灰……就死着吧。 闲聊赵盈锐,何首辅就上门了。 李奉恕还是蹲着伺候地:“让他到这儿来。” 王修站起急急往书房走。李奉恕仰脸看他:“干什么去?” 王修不解释,让下人给开了书房门跑进去,站在槅扇后面。后脚何首辅昂首阔步怒气冲冲走进二门:“殿下应该先跟臣,跟内阁商量一下。” 摄政王一直很好奇读书人到底想的是什么。 名?利? 德宣内外,声溢庙堂的名?钟鸣鼎食,堆金积玉的利?还是——朝笏满床,四世三公的权? 大晏的首辅们,和皇帝的斗争贯穿三百年。皇帝想要加商税,高首辅祖父是放贷的,亲爹是官商,于是高首辅差点跟皇帝撞柱死谏,写《上罢商税揭》。皇帝想要收矿税,李首辅家是开矿的,从河北开到辽东,所以李首辅声泪俱下指责皇帝穷奢极欲加派小民,上《请停矿税疏》。李奉恕毫不怀疑如果那帮山西商人捧出来一个首辅,新首辅会主张晋商往外族贩卖火器军粮合法。 他第一眼见到何首辅,便觉得这是人臣的模范:惜字如金,阴阳怪气,官威澎湃,不戳不动弹。可是这位也是帮过李奉恕的,在太庙里真情灿然地喊李奉恕“摄政王”,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也许君臣的典范是想看两厌,又谁也离不了谁? 何首辅从鲁王府大门冲进二门,顾不得自持贵重,这又求的是什么? 李奉恕锄杂草:“跟内阁商量,内阁就同意了?” 何首辅斩钉截铁:“不同意。” 李奉恕拄着锄头:“开互市是不是对的。” 何首辅居然没否认,只是沉默。 “何卿知道右玉么。” “臣……知道了。” 李奉恕似笑非笑:“金兵围城,这次幸而有右玉死扛近七个月把鞑靼大军堵在杀虎口外。这是大晏得天之眷,得先皇们庇佑。若无右玉呢?女真鞑靼一东一西兵临城下,何首辅读过《瓮中人语》没。” 去你娘的机锋。李奉恕拎着锄头抬脚走出菜畦,直接对着何首辅走过去:“孤没事儿就爱数《瓮中人语》里有几个‘虏’字,何卿数过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