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杜氏笑道,“我也是辗转听来的。这种事都是越传越神,谁知道一开始就是做梦,还是后来好事者编的故事。”又道,“不过后面的事,却是许多人都知道了的,应该不做假。” 裴氏和赵氏都表示想听下去。 杜氏便接着说,“雷俨路上花光了盘缠,入京后身上就这张琴最值钱。便当街叫卖,出价百万。” 裴氏和赵氏都恍然大悟——雷俨百万卖琴的事她们都听过。当时雷俨还是个无名小卒,做的琴又朴实无华,因此围观的多,想买的无。那琴卖了一年还没卖出去,一度成为坊间笑谈。古代蜀国铸过“值百钱”,一钱价值一百钱,众人便戏称那张琴为“值百万琴”,专坑冤大头。 直到后来雷俨被天子宣召,成了皇家琴匠,好事者才知道他的琴是真的好,纷纷访求他之前的成品,他的琴中绝品真有被哄抬到百万钱的。众人这才想起当初那张琴,但雷俨只笑而不语。 裴氏叹道,“原来那张琴是被韦家买去了吗?” 杜氏笑道,“是。” 赵氏忙问,“真是百万钱买去的?” “那就不知道了——不过,雷俨成为琴待诏,还是韦家举荐的。” “哦……”赵氏听懂了,这是权琴交易。 杜氏又道,“那会儿章献皇后还在闺中,有一日她在院中给父亲弹琴,弹的就是这张疏桐流响。墙外刚好有个道士路过,听见那琴声便往韦家闯。韦家家丁慌忙去拦,谁知这道士本事高妙,明明看着就在眼前,扑过去却要扑空——原来十几个家丁看到的竟都是他的虚影。眼见他就要长驱直入,进到深闺内院去了,韦家家丁忙禀报给章献皇后的父亲。章献皇后在一旁听说有这种事,便笑着对父亲说,“既然有这样的本事,必是个得道高人,为何要阻拦?父亲该亲自去迎接才对。” “横竖拦不住了,韦相公便起身去迎。”杜氏顿了顿,见两个妯娌都听得入迷,便笑道,“谁知这道士听见里头声音,话也不说,跟来时一样扭头就走。韦相公追出门去,一个晃神,这道士就已不见了。你们猜这道士是谁?” 两人都摇头,杜氏便道,“罗公远。” 两人都吓了一跳。天师罗公远,她们虽没见过,但她们的祖母辈谁不对这位玄宗朝的活神仙津津乐道? 杜氏道,“这年八月十五,韦相公在宫中遇到这个道士,才知道他就是名满天下的罗天师。散席之后,便追问罗天师那日为什么要闯他家门。罗天师恰好后背痒,便折了根细竹枝,变作一支碧玉如意,边挠痒痒边回答,‘捉赃’。” 裴氏和赵氏脱口而出,“啥?” 杜氏笑道,“捉赃。地上的凤凰巢被人拆了,罗天师听到里头琴声有凤巢之音,所以进去捉赃。” 裴氏和赵氏这才明白过来——凤栖梧。雷俨拿来制琴的那棵梧桐树,可不就是凤凰巢吗? “那为什么他又走了?” 杜氏道,“因为听到了雏凤清音。凤凰自己就在里头,他去捉什么赃?” 裴氏和赵氏都不觉一愣,“章献皇后?” 杜氏笑着点头,“嗯。但到底是桐琴引来了凤凰,还是凤凰引来的桐琴,那就不知道了。”又道,“总之不过两三年间,章献皇后就嫁入东宫。出嫁前把这张琴留给了自家meimei。这位韦夫人夫家长辈讳字响桐,琴名就改作了万壑松。一直传到老太太这儿,才带到咱们家来。” 说话便已绕到了三房住的**堂,赵氏还没听够故事,但也能赖着不走。只好寒暄几句,乖乖回家去吃荸荠。 马车调头,这才往八桂堂的方向去。 车内只剩下她们两个人了,杜氏才对裴氏道,“故事虽是无稽之谈,但也拦不住人信。我看大嫂这次为难秀丫头和你并非为了旁的,就是想要这柄琴。” 裴氏道,“一柄琴罢了,这么处心积虑的,莫非还能引来只真凤凰不成?” 郑氏就看着她笑,看得她有些恼火了,才道,“可不就是为了那只凤凰吗?云岚出生前,她就梦到明月入怀,这不就是生女贵相的吉兆么。云栖寺有和尚说云岚贵不可言,她抬手就捐了一百贯香油钱。云岚才多大,出去问问,有谁不知道她命里富贵?从知道老太太有这么柄琴,她就一直惦记着呢。” 裴氏也不能咒侄女不富贵。憋了一会儿,才道,“她真这么想要,直接和老太太说,老太太未必不给她。何苦等到今日来,闹得人仰马翻的?” 郑氏道,“谁叫云岚小呢。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老太太就给了云秀了。”又笑道,“我看这琴若真的灵,也要先应在云秀身上。” 裴氏摇头道,“若是真的灵,就不会给她招惹这种祸事了。” 第7章 初逢(三) 经杜氏这么一解说,裴氏心中火气已消解了大半。 ——女儿还没长大呢,就已经设想好要让她当皇后了。为了一柄都不知道有没有助益的琴,就不惜和妯娌翻脸、给继女栽赃,这一往无前的作风,倒是颇有些像霍光夫人霍显的风味。 因此比起恼火来,裴氏反倒觉着好笑。 但好笑的同时,又不免有些狐兔之悲。她二哥裴节和郑氏正是一类人,对权势永远得陇望蜀,不知餍足。只怕迟早也要败落在权欲上。 因此回到家之后,她并没流露出被污蔑陷害后该有的羞恼来。 见柳文渊和云秀蹲在堂前热火朝天的剥荸荠,心里反倒觉着熨帖和感动。 尤其是云秀一抬眼看到她,便殷勤的捧了碗剥好的荸荠跑过来道,“阿婶,吃荸荠!”她一时竟想,干脆把这丫头过继来得了。 当然也就那么一想而已。 云秀谨遵她四叔的教诲,裴氏不说在正院儿遇见了什么事,她就一句都不问。只殷勤的逗裴氏开心。裴氏要坐,她就赶紧搬凳子,裴氏口渴,她就抢着斟热茶,裴氏怕她割了手,不让她削荸荠,她就进屋帮裴氏装了个熏笼靠着,免得裴氏削多了荸荠手冷。 裴氏瞪柳文渊,柳文渊抿着唇,知而不言、笑而不语。 用过晚饭,裴氏终于忍无可忍,将柳文渊堵在书房里,道,“好好的世家闺秀,你教她这些眼色活儿做什么?” 柳文渊失笑出声,“哪有这么多规矩?阿娘在时,我们也常这么逗她开心。”顿了顿,又道,“唔……阿娘也就像你这般训斥我们。” 裴氏哪里还恼火得起来? 就连埋怨里都带了些温柔,“……这么一闹,我要怎么开口跟她说正事啊。” 柳文渊抬眼往窗外看了眼,见云秀正缠着绿澜说话,便笑道,“说吧,我听着呢。” …… 听完原委,柳文渊沉默半晌,多余的话也没说,只道,“……你直接去问云秀吧,不用顾虑什么。”想了想,又道,“那柄琴阿娘当年就没当宝贝,给了云秀,云秀也只道是平常。云岚若是想要,她也许就随手转赠了。但郑氏想夺,只怕她宁肯担了这个罪名,也不理会。” 裴氏道,“她不懂事,你也不懂?这种罪名怎么能随便担?” 柳文渊便道,“所以还要劳烦你给她陈说厉害。” 云秀终于从绿澜手里讨来了钥匙,便抱着午后才扎好的孔明灯,爬上了小厢房顶的天台上。 月辉清寒。 远处万家灯火,花灯火树将街道映照得宛如明光流淌的长河。依稀可见那长河中穿梭如织的游人。 然而离得远了,便如图画一般,有色而无声。 云秀兀自看了很久,依旧无法觉着自己是和旁人在同一个佳节里。 寒意侵衣。 云秀从袖子里掏出火石,蹲下来将孔明灯里的火烛点着。 暖光照在一方小小的白纸笼里,缓缓的升上辽阔无边的夜空。 云秀看着那灯笼渐渐的飞远了,双手合十,静默的祷告。 她很小的时候,老太太就爱领着她放天灯。她自己就是要修神仙的,总有一天将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她祷告个什么劲儿? 所以还只能在老太太怀里乱挣的年纪,她就不肯老老实实的陪老太太放天灯。等能跑会跳了,只要别让她去放灯,她能逃到一切老太太想不到的犄角旮旯里躲着。被老太太捉出来,她还要狡辩,“您有什么心愿跟我说呀,我以后保证比神仙还灵。” 可是人生能有多少团圆?天下又有几个人,能在应许之人的有生之年修成神仙? 当初是她不愿陪老太太放灯,现在却是她想陪也没人可陪了。 云秀从天台上下来,便得知她四叔四婶正在书房里等她。 她便往书房里去。 进去见她叔婶面色凝重,她略一琢磨,便猜到应该是郑氏说了什么狠话,要她四婶带给她。八成是要她“死回去”之类的。 云秀真不想回去。 ——回去可就要跟郑氏宅斗了呀!并且她基本上还处于打不能还手,骂不能还口的地位上。 太憋屈了。 因此她上前行礼时,就颇有些死到临头的悲壮,“婶儿,您有事找我吗?” 相较而言,裴氏的语气就有些小心翼翼的。 “嗯。”裴氏看了眼柳文渊,才攒足底气,道,“是有个东西想问问你。” 云秀松了口气,“您只管说。” 裴氏道,“老太太给过你一张琴?” 云秀道,“是。” “那这张琴现在在哪儿,你还记得吗?” 云秀便愣了一愣——当然在空间里。老太太留给她的大件东西就这一个,旁的可能记不住,这件怎么放的却一清二楚。 但她不能告诉裴氏啊。 裴氏见她犹豫——分明是知道但无法开口的模样,心里便咯噔一声。 “没弄丢吧?” 云秀忙道,“没。”踟躇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反问道,“那张琴有什么不对吗?” 裴氏说不出口,便望向柳文渊。 柳文渊道,“是你母亲想要。” 云秀听懂了。 ——裴氏想要也就罢了,这些东西上虽寄托着眷念,但毕竟是身外之物,云秀能放得下。 但郑氏想要,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就算抛开私人感受不说,研究了那么多毕业考试的案例,这点潜规则云秀还是懂的——在宫斗宅斗的考场上,她若真把这么珍贵的东西拱手让给恶毒女配,信不信评委立刻就能判她不及格重修?身为宫斗宅斗系的学霸,你就是应该占尽先机和便宜,让评委感到爽、爽、爽。若想把本该属于自己的好东西让给旁人,就必须在心里充分表明这件东西对你毫无价值,并且送了人能换来超乎预期的好处,否则你就是圣母,就是憋屈,就是要被弃坑。 云秀见过太多因为一时大方而被骂得狗血喷头的前辈,实在是心有余悸。 何况她的私人感受也是——唯独郑氏不行。 云秀道,“……阿婆给我了。” 裴氏叹了口气,道,“父母在,无私财。为人子女者,己身都是父母所有,何况是财物?” 没有这么欺负人的!——云秀终于忍无可忍。 若是老太太这么说,她还勉强能忍住不反驳,毕竟老太太抚育她一场,年纪又大了她不好当面顶撞。可郑氏何德何能?柳世番何德何能?又没生她又没养她,也敢说有权支配她的财产乃至身家? 她冷静下来,且不急着争论。只问道,“阿婶,无缘无故的,她为何想要我的琴?” 裴氏道,“也不知她听谁说的,这琴章献皇后曾用过,十分珍贵难得。” 云秀道,“那她想要,总得有个说头吧?她是我的父母,老太太还是她的父母呢。老太太说了给我的——为何她的话我就非听不可,老太太的话她就可听可不听?” 这话问到点子上了,裴氏还真不好敷衍。